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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恶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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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良靠在墙上,看着铁门外的人。月光透过铁窗,落在他脸上,照的连他的皱纹都清晰可见。他叫张明旭,是他把自己抓了起来。

李国良懒散地躺着,“你也进来了?”

张明旭板着脸,说:“明天就行刑了,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大家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嘛。”

“咱们也算是朋友了,不是吗?”

李国良走下床,走到门口,先是瞥了眼张明旭的胸口,又看向他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张明旭也看着他,不多言语,只剩下月光在他们之间流转,晚风为他们哼着小曲。

“你还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吗?”张明旭突然问起。

“记得。”

1999年春天,冬天的后脚还没离开,春天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搔首弄姿,山野的小花陆陆续续地绽放,冻土下的草籽也争先恐后地发芽。

李国良早早地扛着锄头来到地里,开始劳作。他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积劳成疾,就算他再怎么努力地装作没事,还是欺骗不了自己。他去世之后,李国良放弃了读书逃离这里的梦,接受了父亲的事业。母亲年迈,他不能不管。只是天不随人愿,就在去年他的母亲也去世了,那天雨后天晴,她外出想搞点儿蘑菇,却不小心打滑摔下山坡,死在乱石堆上。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母亲死在和田壮一样的地方,死因同样的方式。这片土地已经断了自己全部念想,离开的方式也被自己亲手切断,他仿佛身处囚笼,无路可逃。每日清晨他踏着晨光和露水下田,面朝黄土地,背灼炎天光,干巴巴的黄土粉末在他身上流转,和滴落的汗水交融,他时常能忘记炎热的天气和疲惫感,有时候甚至能忘记他的痛苦。

日落山坡后,天空染上橘红色,像是血染的白布一样,山上投下的阴影里树木长牙五爪,满山尽是豺狼野兽。李国良扛着锄头离开田里,瞥了一眼野山,那座山吞噬了很多人,又恶人也有善人,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不论是谁它都一视同仁,用死亡接待他们。不论是谁最后得到的都只有那一尺见方的坟墓。

他扛着锄头走进村子,他的家在村尾后山上,刚好和自家田地隔了一个村子。起初他还很不适应从村子中间穿过,他对于村民是害怕的,不光是害怕闲言碎语和指指点点,只不过这些年下来他也渐渐地习惯了,他也慢慢地喜欢上默默地观察那些人的样子。就比如田屠户,如今整日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烂醉如泥,手里抱着酒瓶子,嘴角流着哈喇子,有时在门口看不到他也能听见屋里的呵斥声和女人叫喊与啼哭,这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听说他媳妇儿去年冬天回了娘家,和他过不下去了,可怜的屠户家徒四壁,整日痴痴傻傻,一滩烂泥。

李国良和往日一样路过田家,那根小板凳还在那里,只是没了田屠户的身影,想必又在哪个犄角旮瘩睡着了吧。

几天后,有人叫来村长到田屠户家,原来是田屠户早已吊死在房梁上,尸体都臭了,看来是死了好几天了。村长摇着头叹着气,叫人把他抬出去下葬了,村里人各家出了点钱整了口棺材,找几个年轻小伙抬出去埋了,李国良便在其中。他知道是自己毁了田屠户,毁了他们一家,他想要最少做点什么,算作补偿。下葬那天田屠户的媳妇儿匆忙地回来了,没有大家想象里的大喊大叫,撒泼打滚。女人圆滚滚的身体跪在坟前,碎碎念着他们的事情,眼泪在吐息间悄然滑落。

李国良站在人群末尾,看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心碎的家里人和闲话的外人,他知道心碎的感觉,他讨厌那种感觉。

回到家中,看着镜子里瘦小的人,双手干枯像山上的歪脖子树的树枝一样,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折断,黝黑的皮肤和那田里的黑土一般,他整个人就和发育不良的树苗一样,拿去当柴火都显得多余。他轻轻的抚摸粗糙的脸颊,他知道人很脆弱,脆弱到即便瘦弱如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两个牛高马大的莽夫,谈笑间便能毁掉美满的家庭。

人远远比他想的更加脆弱。

夕阳完全被黑夜代替,星子成群结队地钻出黑云,明月高悬恰似白玉。李国良端着饭碗扒拉几口饭菜,一边咀嚼一边望着天上星月,白色的光像是粉尘一样飘落,一层一层,铺满大地。他望望天,又看看地,哪儿都是白茫茫一片,哪怕是地里的庄家此刻也全都失去了自己的颜色。

不一会儿碗里的饭菜就见了底,他把饭碗搁到一边儿,看着惨白的黄土地发呆。月光下的天地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不论是刚刚见了绿色的山头,还是暗沉乌黑的房瓦;不论是田间地头的青苗,还是山下峡谷的小河全都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半点不同。就这么望着,一抹黑影打破了这样的平衡,黑色的影子从容地游荡着,丝毫不为自己唐突的举动感到不适。那影子慢慢地变大,从一团污渍变成人形,李国良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是李校长。

李校长提着一壶酒,叫他拿来两个碗,两人一人一碗喝了起来。李国良很是好奇他为什么这个点来喝酒,但是校长不说话,从他拿出碗来后便再无一言,只是倒酒入碗中,再喝酒如腹中,周而复始。月光洒落酒里,酒水流进腹中,校长的头发像是染上一层月光,白如雪,深邃的眼眸凝视山脚的村子,像是在叹息。直到酒瓶见底,校长才开始讲话,嘴里满是酒气,也不知其中几分意义。

“国良,这个世界大不大。”

“大。”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情?”

“没有。”

李校长叹了口气,浓重的酒味儿里好像充满某种感情,像湿地的瘴气。李校长把空碗搁到地上,开始讲起他的事情。

他叫李强国,和许多同岁的人一样胸怀大志。那时候的国家动荡不安,天上天下一片昏暗,放眼全国大概只能用“混乱”来形容了。那时间有的平庸者想的只有安安稳稳活下去,每天能吃点东西,他们眼睛里只能装下一日三餐。这样的生活暗无天日,却也能让心智闭塞的人过下去,只是不甘屈服者是忍受不了的,他们自认耳清目明,他们眼睛可以看到九霄云外去。于是一个个志在救国的仁人志士出现了,李强国便是其中之一。

追星逐月,日晒雨淋,轰隆隆的炮火声中,有的人离他们而去,有的人大限将至,有的人早已释然,有的人惶惶不安。鲜血流淌在他们脚踏的泥土上,渗入厚土之中,灌溉草木的种子,融汇进地下暗河。死亡的阴霾终日相伴,腥臭的气息如影随形,苍蝇毫无阵型的四处蹦跶,原本只有十来只,随着时间推移族群越发壮大,尸横遍野的土地上,嗡嗡作响的虫蝇想要增添几分生气。

十年时间,战争终于迎来结局,国家终于等来了黎明。四方安定之后,工厂重新运行,商业开始活络,学校也重新开办,读书人的身份再次尊贵起来。李强国赫赫战功,加上本就博学多才,当上了大学校长,他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摊开手看着满满一掌心的老茧时,只是感觉恍如隔世。一起参军的兄弟很多,衣锦还乡者很少,他亲自埋葬了很多弟兄,有的死得完整,有的却是支离破碎。哪怕这明亮宽敞都办公室里,他依然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气,只是还好,一切已经过去了。他看着窗口,一道阳光洒落,和风轻微,花香飘散。

李强国走在校园里,偶遇的学生教师们总会微笑着向他问好,他只是静静地、一个人走在路上,只想做个路人,丝毫不赢其他人注意,奈何他的出现总是备受瞩目。他脚踏的地方就是万众瞩目的舞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艺术的表现,其他人看他的样子就像仰视珠峰的登山者,敬畏和热爱共存。阳光洒落,完完整整地把他包裹,战地的阳光有时也这般温柔,只是没有这般的温度。荷枪实弹的岁月,他和草芥没有区别,和尘土一样卑微。战争伊始,他还会试拉上身边的兄弟,跟他谈起诗文,谈起海外著作和国内文豪,然后再说起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作品。起初还会有人回应,还有人看过他的文章,还有人能一起谈论各种趣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参与的战争越来越多,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能说话的少了,他的话也少了,久而久之他沉默了。他活得越发像一颗草,在风雨中飘摇。他第一次埋葬的兄弟叫王家国,家国很幸运,尸体很完整,只是脸颊脏兮兮的,满是污垢,手臂也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层血渍。他埋葬王家国的方式很简单,当时埋葬死人的方式都很简单,在荒野地里挖一个土坑,把人丢进去,把土埋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原本青色的草海满是褐色的土包,像一个个大瘤子,在斜阳里格外扎眼。来年春风吹过,土包上会生出青草,到时候又是一片绿野了,只剩下沉默的王家国和一众勇士。李强国坐在土包旁沐浴冰凉的斜阳,他只觉得土里的人们死得如同草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的时间里,惨死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残缺不全,最初大家还会有精力去试图找全他们的尸体,到后来也懒得找了,埋葬的方式也逐渐简单粗暴,到最后已经没人再去挖坑了。李强国偶尔在深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弟兄,像是一株株风雨飘摇的杂草。

海棠树跟着清风摇曳着树枝,稀疏的阳光穿过,留下一地斑驳。李强国承认他的运气好,能在万千草芥中幸存下来,活着总归是好的。他也会想起死去的弟兄,为他们默默无名地埋葬黄土感到伤感。

只是气运总有用完的时候,李强国风光了每两年他的噩梦就开始了。安逸的生活让人生活在梦里,那个梦做着做着脑子便不再清醒,于是大革命开始了。那是个寒冬,有些人带上红袖章,拿着主席的语录集高呼“打到资本余孽,走资派恶贯满盈”云云。那些人闯入每家每户的房子,粗暴地搜寻诸如外国文学著作、古董文物、字画等物件,然后一边砸一边痛骂着,伴随着街巷野狗的狂吠,李强国失去校长的职位,他被押解上绿皮卡车的时候伤痕累累。

绿皮卡车的大货箱里人挤人,大家都是气喘吁吁、伤痕累累,有的抱腿缩在角落,有的捂着肚子蹲在一旁,多数人推推搡搡地站着,大家互不相识却相互依偎抱团取暖,列列冷风里一起瑟瑟发抖。卡车一路向南,开到无名的山野乡村,驱赶猪一样把他们赶下车,又赶进破烂的木屋里。戴着红袖章的人高傲地抬着头,告诉他们这是党对他们的考验,是国家对他们的洗礼,他们是来改造的,是为了获得重生。李强国不以为然,权当是些狗屁,可就是这些狗屁让他狼狈如此。屋子里边和屋子一样破破烂烂,一平如洗,这间被叫做宿舍的地方甚至没有能叫作床的物件。李强国蜷缩着身子,依靠着墙角,这个地方的墙面没有破洞,吹不到寒风。

所谓的组织改造就是干活,早上天没亮,鸡没叫,队长就把人从床上赶下来,脸不让洗,也不给点时间整理衣冠便让人下地干活。如果你是落下的白雪,你就能看到列列寒风里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林子里砍树捡柴;如果你是路边的野花,你就能看到浩浩荡荡一行人走下农田、插秧犁田。他们早上开始,晚上结束,中午吃点腌菜头啥的填肚子。他们没有自己的时间,一整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他们也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只剩下一串串数字代表他们。

如果说刀锋战火的岁月里,他们活得像野草,路过的人不经意间就能夺走他们的性命,那么这和平年代里他们活的连野草都不如。枪林弹雨下,他们还拥有尊严,他们拥抱死亡,视死如归;而大革命下,他们是被奴役的、侮辱的,士可杀不可辱,可他们连死亡都求而不得。

那个春天里瘟疫笼罩整个村庄,整片大山里满是死亡的阴翳,许多家畜死了,许多走资派倒下了,李强国便是那堆病倒的人之一。队长带着红卫兵们赶到村外很偏远的牛棚里,小卫士们一个个捂得严严实实,大毛巾、围脖里三层外三层把脑袋包裹住,绿油油的军帽松垮垮地掉在头顶。

牛棚看起来荒废已久,四面是用木头简单拼接的栅栏,棚顶是一层黄草,它立在山野,摇摇欲坠,挡不住风雨,遮不住日晒。李强国在角落里蜷缩着,面色苍白,嘴唇也摸着一层霜似的,他裹着大棉服但还是很冷,身体忍不住战栗。他很难受,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病情算是最轻的,相比于那些不停呕吐的人来讲,他基本上没什么问题。牛棚外是站岗的小卫士,牛棚里是等待死亡的人,他们在想要是就这么死去就好了。

队长回来了,带着一些小卫士,以及一锅不明所以的汤水。李强国扶着棚柱站起来踮起脚尖张望着,只看到那口锅里是黑乎乎的水,冒着热气,面上飘着泡子,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打仗的时候他看到的那条被血液污染的小溪。队长给一人盛了一碗,强迫每个人喝下去,一个年纪大点的人硬气,把碗往地上一摔,大吼着老子不喝,说这根本不是给人喝的。队长面红耳赤,叫人把那汉子独大了一遍,汉子奄奄一息,但就是不喝,最后在小卫士的拳脚下没了声息。大家都没敢说话,只得默默地咽下那碗黑水,李强国捏着鼻子喝下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憋着等队长离开了才敢趴在栅栏上往外吐。他喘着气瘫坐在地上,他觉得那条被血液污染的溪水也许比这碗黑水好喝一点。

春天结束的时候,瘟疫终于拉下帷幕,李强国和部分人熬过了冷酷的春天,那些没熬过来的葬在山野里,葬在无名的土堆下,没有墓碑,没有祭奠。死去的人沉沉睡去,安眠在厚土之下,那些小卫士仁慈没有把人土堆刨开。活着的人继续劳作,耕田插秧,砍柴生火。李强国学会了沉默,这沉默和战火时的沉默不同,但结果一样。

好在天道是有来有回的,阴阳有起有落,阴阳有来有回,至阴化阳,至阳化阴,否极泰来。李强国沉默劳作了七年,终于等来解放,上级下达命令“承认大革命的错误思想,所有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护送回自己的籍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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