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消失了,在不经意之间悄悄走开了。李国良透过铁窗隐约看到天上飘过的黑云,时不时的还有冷风灌进来,不一会儿天上开始闪光,电弧连绵数百里,照亮整个夜晚,雷声滚滚,紧随其后,暴雨瓢泼,随风而下。雨点歪歪斜斜,敲打着窗沿,有的甚至冲进房间内。
“我出生那天也下着暴雨,接生婆在回家的路上失足溺水淹死了。”他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的过去。
张明旭打开牢门,坐到床沿,“今天也下暴雨,天亮你就会被处死,你这辈子和死亡脱不了干系。”
“我就是个灾星罢了。”
“说灾星也是便宜你了,要我说你就是个恶鬼,杀人夺命,嗜血如命。”
李国良望了望窗外的狂风大作,雨已经停了,只有干巴巴的风还在嘶吼。“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暴雨天,只不过那场雨下了一整夜。”
2001年春天,他们县开始搞山水建设,很多地方都划到了旅游保护区的规划里,李国良住的村子也不例外。小半年的建设之后,他们村子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景区,来往旅客数不胜数,原本一潭死水的村子活络了起来。村子没有旅店,许多人家便把空余的房间整理出来给外来的旅人住宿。李国良也把家里的空房间清理出来搞起了旅馆生意,只是他家住的偏僻,加上他自己长相骇人,生意一直很是惨淡。
每户人家的收入都在提升,许多人甚至丢掉了锄头,荒废了农田,他们再也不需要春耕秋收,朝九晚五了,到了最后,也就只有李国良还在种田了。全村都在走向富裕,只有他停滞不前,他能感觉到其他人对他的冷眼相待,他能感受那些日渐膨胀的恶意。原本他就是众人唾弃和玩笑的谈资,如今更是成了村里的异类。好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除了刻意的排挤之外也没做其他事情。他知道自己该继续沉默,要比以前更加沉默才行,但凡他发出声响那些人就有理由让他难堪,他要做透明的人,躲避刀光剑影。
李国良索性放弃村口的田地,转而在自家后面的山坡开垦农田,每次他走向村口的田的时候总觉得芒刺在背,那条他走了成千上万次的大路像是刀山一样寸步难行。村里住着的仿佛是狼群,饥渴的狼群,随时都会从阴影里奔出来把他撕碎,饮血吃肉。人与野兽是不能抗衡的,他能做的只有躲开他们。他看起来似乎全然不在意山脚下的恶意,或者说已经习惯了离群索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底有些东西在慢慢发酵。
血红的夕阳散落大地,落在他的身上,落在身旁的大树上。五年前他把欺辱自己的人推下山坡的时候捡了一棵树苗,如今已是亭亭如盖,它的根像大地深处不断伸展,像无尽黑暗不停深入,躯干枝叶却直指天空,拥抱阳光。李国良知道它生长在腐烂的土地上,他汲取的是恶的养分,可是他和这棵树不一样,他似乎永远也接触不到光亮。
他的生活应验了李校长的话,他早已失去了自我。
那日他刚从地里回来就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个男人,那个人穿得光鲜靓丽,全然与村里人不同,李国良知道那是个城里人,是来旅游的人,应该是来借宿的。只是李国良想不明白,明明山脚下的村子里就有很多名宿,这个人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自己家投宿?
商量好价钱后,李国良就带着男人去往房间。男人一边走着,一边说道他叫张天伟,是县城里的高中老师,这次是学校放假出来散散心的。李国良听闻老师二字顿时心生敬仰,如果不是那些有的没的事情,他也能读上高中吧。当年父亲就是在院子里告诉自己,读书才能走出这个闭塞的山村,那时候院里只有那棵老槐树。
到了晚上李国良整了一桌子好酒好菜,腊肉、回锅肉、炒青菜、蛋花汤、肉干。他的生活并不富裕,平日里他可能就吃一个菜,荤素不论,但今天他高兴,见到了一位教师他就很高兴了,哪怕不是自己的老师。那是他的梦,被生活打散的梦。
酒过三巡之后,两人都是满面红光,醉醺醺的。屋外风声大作,像是在哽咽一般凄凉,不久便见到闪电划破夜空,让天地亮堂了一瞬间,尽管闪电如此闹腾,天地依然平静,只有呼啸的风在悲泣。可是这样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姗姗来迟的雷鸣带着狂乱的骤雨冲击人间,电光销声匿迹,风声若即若离,只剩下振聋发聩的雷鸣和杂乱无章的雨。
张天伟似是不经意地问起他的过去,酒精在体内发酵,李国良噙着眼泪开始诉说,他早就想有人能够说话了。这些年来的憋屈在一瞬间爆发,犹如决堤地洪水。他隐去了田壮和李校长的事情,那是不能与人诉说的故事,那是腐烂的灵魂、黑暗的灵魂。他不知道说了多久,他开始讲述的时候大雨还在下,讲完的时候雨声还没停歇,他红着眼睛看着张天伟,想要听听这位教师会跟他讲些什么。
张天伟仰头喝了一口,嘴角不经意地瞥了一下,像是嘲笑。虽然只是一眨眼时间,但是李国良看到了,他猛然觉得对面的男人一开始就没想过安慰自己、理解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以及有一个恶意罢了。
张天伟伸过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别说,其实你就算走出去我觉着也差不多,哪有想你想得那么好。“
李国良沉默了,狂乱的雨点像是他的回应一般,隐约间他又听到了风的悲鸣。
张天伟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沉默,究竟已经麻痹他的脑子,他只是口无遮拦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乡下人闭塞的想法都是白日做梦罢了,你啊,也就能种种田了,连个民宿都搞不好,还想出去?”
李国良完全没有思考,他完全没有犹豫,一拳头把人揍到地上,张天伟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捂着脑袋趴在地上地时候,锄头便挖开了他的胸口。
风声,雨声,雷鸣声,大自然的交响乐在歌曲一个悲剧。屋子再度沉默了,唯一的不同是地上盛开的大红花。李国良注视不言不语的张天伟许久,血腥气飘进鼻腔,他的胃开始翻涌,他杀过人,但没有这样杀过。挥舞锄头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想法,但是现在他看着地上的死人的时候,他有了熟悉的感觉。
那是他把田壮推下山坡,看着他一点点失去生机时心底的感觉,是他参加田壮葬礼的时候心底的感觉,是他亲手把田屠户埋葬时候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感受到了自己还是个人,只有鲜血溅上脸颊时他才短暂的感受了自我。只有亲手把嘲弄自己、欺辱自己的人踩在脚下时,他才能看到自己的尊严。
他和树苗汲取着同一片恶土,但他伸展不到天上。
他顶着暴雨把张天伟埋在玉米地里,又回家把地洗了又洗,一整夜屋门都敞开着,任凭雨水打进去。
“为什么和你有关的人死了都会下雨呢?”张明旭调侃一般说道,“不会是你的恶趣味吧?是有连环杀人犯喜欢留下某种记号,有的是写句话、有的是割下受害者的某个器官、有的是在特定的天气。”
李国良一阵无语,“去你妈的吧,至少我捅你一刀的时候没下雨。”
“可我不是没事儿吗?”
“真的吗?”
李国良看着这个瘦瘦高高的男人,长相清秀,明明一脸柔情却做了警察。
张明旭找上他的时候,是有五个人在村里失踪后的第四天,那天阳光温和,全然不像以前的炽热。李国良当时刚刚一刀弄死了新来的游客,这刀都没来得及洗干净就听到了呼喊声,他赶忙把人藏进草垛子,把刀扔荒草堆里。
他一边小跑一边擦着手,一开门就看到张明旭青春洋溢的脸,明明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可自己就是不堪入目。
“你好,我是县公安局的,姓张。”张明旭还是那副青涩的样子,“我想找你打听点事情。”
李国良点点头,他的手始终揣在兜里,满是鲜血。
张明旭拿出小本子一边询问一边写着什么,询问的内容都是围绕着失踪的人。李国良一一作答,几乎是有问必答,绝不含糊。这场询问很快就结束了,张明旭眼角眉梢流淌着忧愁,看来是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目送那人离去后,李国良看着无名大树发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到头了,这样的生活本就走不了多久,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罢了。以前老校长还在的时候,他看过一本书,是俄国作家陀耶妥夫斯基写的《罪与罚》,书里的主人公也和他一样走上的是邪恶的道路,只是他犯罪的目的没有主人公那么高尚罢了。主人公为了惩恶扬善地杀戮免不了法律的制裁,何况自己这一己私欲呢?
也许以后的哪一天,会有一群警察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把他制服在地吧。
他原以为这一天会来得晚一点,只是老天爷又给了他一个惊喜。那天他把刚杀死的人埋了,回家准备清洗地面的时候,刚到院子门口就看到
屋门是开着的。李国良赶忙躲到树后朝屋子里张望,最终看到了张明旭拿着黑盒子在耳边说着什么。李国良知道那东西,好像是叫手机,据说只要对着那玩意儿讲话很远地方的人都能听到。
李国良看到张明旭放下手机的那一刻眉头紧锁的样子,就知道自己完了,满地的血迹说什么都是撇不开的。他看着张明旭白皙如玉的脸,曾经他在某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至于是什么书他记不得了,他只觉得这句话形容张明旭是合适的。
所以是为什么呢?
异样的情感在心底升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这种情感他从未有过。
他只觉得他需要再做最后一票,他拿起墙边的柴刀,悄悄走过去。
其他警察赶来的时候张明旭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国良目送他们把人架上车,他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呢?
明明已经杀了十几个人了,为什么还会颤抖呢?
“今天的雨是为你下的吧。”李国良先是看着窗边再次落进来的月光,再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床沿,铁门紧闭着,整个监狱安静得很。
他的问题说出口,在监狱里回响,像是落进了无边黑暗里,没了下文。
他摇头叹息,上床躺好,闭上眼沉沉睡去。
铁门被人拉开了,他被粗暴地叫醒。恍惚间跟着人上了车,一阵颠簸后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李国良下了车,跟着警卫们走进法场。
他踏着炽烈阳光走到法场中央,太阳顶在头上,这是这辈子最接近阳光的时刻了。
许多人在台下看着他,万众瞩目,像是一场盛大的表演。
有人问他是否知错、是否悔改?
他一一不予回答,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低垂着眼皮瞥着围观者。
那些人站在大伞底下,站在阴影里边。
他偏转脑袋看了看身后的持枪者,那个人也站在阴影里。
偌大的法场,只有他跪在阳光下。
一声令下,枪声响起,李国良沉默着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