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所以,你的学妹,那个……啊,说起来也有在学生会招收新人的时候看到过她的名字——夏裳夏,对吧——从前天开始失踪了,同时,你和简漪两个人都或多或少对此知情,但意见相左,所以在今天早上闹出了一场在我看来完全不能理解的矛盾。”
“差不多,如果非要简化到最后确实就是这样。但是怎么说……班长你,嗯。”
“‘嗯’什么?我说的难道其实还是有问题吗?这么说来你还是有隐瞒什么吗?”
“不不,明察秋毫,实在是明察秋毫,不愧是这个类型的角色。”
“那你想说什么?”
“也不是什么和你要问的东西有关的事。就是,感觉班长还真是接受现状得有够快的。”
午休时分的林绛不顾他人眼光,将我一路拉出门外关进学生会室,然后就开始对早晨的异状问东问西,一副想要做侦探的模样。
我没有说出足以令她彻底被窗外的某物再度将记忆扭曲归零的实情,而是虚构出我和简漪都对她前些日子根本不存在的行为反常有所认识的老套陈词。
不过怎么说,老生常谈之所以会变成老生常谈就是因为本身足够无懈可击。就好像再怎么撒谎说自己发烧了也不会有人把这条借口直接当作谎言来对待一样。
现在的人怎么形容这种事情来着。
套路吗,是叫套路吧。
真棒,年纪轻轻就变成了古董。再过几个月不知道会不会满嘴这个词站在什么联欢晚会的舞台上笑容可掬嗓门嘶哑又自以为是感觉良好地逗老年人开心——啊,这么一看姑且算是在文艺界前程似锦,着实不错。
“尽力相信你难道不好吗?还是说你希望我那样做?”
林绛像是丝毫都没有感到可笑那样地反问起我来。
看来这包袱不好玩。
“倒不是,只是满心以为会往训话处分方向发展的惯性让人反应不过来。”
“哈……那——‘啊啊,这种事太荒唐了,十有八九是玩笑,无聊透顶,但还真的有人好几天没有来学校,啧啧,麻烦死了,比起整理情况还是干脆把事情当作不存在来忘掉或者交给老师吧’。”,她忽然做出一副刻意到可笑的表情,连带着声线也变得造作起来,随即又戛然而止,像是没有发生过,“——有感觉满足到你的什么‘惯性’吗,没有的话我现在就去楼顶为我的徒劳大喊一分钟。”
班长的幽默感高深到我无法当场领会。
“对……啊,对,就是这样。其实刚才我就是以为自己是要被拉去教师办公室还是校长室然后再被什么人停学一周或者更久来的,嗯,就是这样,班长还真是很擅长表演……吧。”
“好了这个话题打住。那,看起来你也没别的要求了,说回正题。”
“不不,我应该回答完你要问的东西了啊。”
“最重要的是你的学妹到底怎么了——还是说你刚才做的事情只是想让我分神吗?这也太不实际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人失踪,这种把戏到底要怎么才能骗到人?”
也是。
“可她也不是我们班的吧?班长你真的不要多管比较好。”
“再这么对我隐瞒下去我可是会这就报警让警察来直接接手的。”她从裙裤的口袋拿出手机摇头,“不如说本来这就是该让警察接手的事情,你们现在做的才是多管闲事。”
也、也是……
“这还真是没法反驳……班长你一开始就是要这么打算的吧。”
“在知道了情况之后,是。”生疏地操作起触控屏的身姿在我看来笨拙得过份,反而开始可爱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是想对着这种真的发生的失踪事件玩什么侦探游戏还是怎么着,已经是高中生了,麻烦自重点。那种扮家家酒可不能带到现实里。”
“啊,嗯,说得也是。”
确实,无论我去扮演英雄与否,我先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有决定性的改变。
或许,我只是说也许,没了添乱的家伙的话,反而会有更好的结局也不一定吧。
不管是薰姐还是镜海都比我来得聪明得多,区区一只死不了的蝼蚁爬上脚也只会让人恶心,大抵如此。
你也是,班长,或许我什么都不做反而会好些。
就像简漪本来说的那样,裳夏最后总会回来的。
即使那已经不是她,但……
但……?
“——怎么了?突然一脸苦相?”
恍惚间听见了温和而清澈的询问。
啊啊,镜——
“我在问话,不要突然转头好吗?你也真是的……哈啊。”
带着虚幻的欣喜想要向后看去,想要看见她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身旁,带着我所无法理解的笑意环绕抱拥我的脖颈。
但脸颊却被自己不曾救下的十指所轻轻托起,面对着那张本应早已毫无生气的,清丽的面孔。
像是她一如既往地从前桌转身与我交谈那样的光景忽而在眼前映出半分。
“……”
“你到底又怎么了?一副好像自己做不了侦探就要哭出来一样的脸。就这么想自己逞能吗?”
“……不是的,班长,不是的。”
将她附于脸孔的双手握住。
轻巧地不让纤细的手指因为坚硬的义手而感到些微痛楚。
即使曾被穿胸杀害,我也无法想象这般鲜活的她曾在那片淤积着污泥与腐臭的暗室内承受了何等的痛苦。
镜海口中那位未知的监视人,只是为了这片废墟的自洽才抹除了她们的记忆吗。
还是说怀着一丝超越人心的善意,哪怕一刻也好,想让他们继续过着自己早已不再的日常生活呢。
“……一定很疼吧。”
“……哎?不……”
林绛任由我握住她的手,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的模样说不出话来。
要解释的东西反而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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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歌颂传奇中千万分之一的奇迹。
人唾弃庸作中千万分之一的巧合。
由此可举一反三。
故事、物语、传说、传承……能够将之分出优劣高下,能够决定何种巧合得以流传的要素并不在于巧合的“真实”与否,刻意追求真实与诚意者也决计无法编织出能够流传下去的故事。
恰恰相反,将读者以他们自身所见的世界巧妙地欺瞒,遮盖住了无意义的客观现实——
这样的故事,才能被(众多的)他人所承认。
这样的故事,才能被(脑中的)世界所接受。
是为集体无意识之井。众人取瓢饮水之姿耐人寻味,亦属人之常情。
然投井自戕,沉溺其中者则不入其类。
——镜海这么觉得。
随后她起身抚平裙褶,将书本放回房间内的书架。
圣诞节就快到了。再过几天他就能不必再去上学,没日没夜地在这里陪她。虽然此时此刻她就能看到还在学校内的他的身影,也随时都能够像是幽灵那样在他的身后悄然出现,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他坐在这里,眼神空洞地环抱着她,若有若无地吐息绕在颈后,日出日落。
就像她对他做的那样。
念及此处,本应顺势感伤起来的镜海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反胃感。
回到那一番于所谓故事的漫无边际的脑中发言。自然,那是虚无的空论,也只有虚无痴愚到某种程度的意识才能够将之奉为真理。
镜海觉得常理与真理之间的差别大抵正在于此。
她明白这番结论和她往常在脑中碎碎念着的其他论调同样并无价值。
但任何空论只要有着能够含沙射影的对象便可摇身一变却也是事实。
而她正想着他。
镜海不知道这是否算是“如同恋爱中的少女一般”,毕竟自己连少女都不能算,再加上所谓恋情究竟要如何才能获得对她来说也是拖延了一世纪有余的难题。
她只是想着他。
其中几分如果以这门语言准确形容,也只能是“恶意”。
她嘴角上扬,恶人般笑起来。
她对此有着模糊的自觉。
他是如此摇摆不定,踌躇不决。不必说主角或是英雄,哪怕是寻常的配角也不该有这样的表现。
在任何明眼人看来都早已经被排除在得救或成长与否的问题之外。仅存的未来只余下一人自生自灭这一条,构不成任何存在救赎或救济的故事。
他不配属于任何人的故事。
但他也不曾应该归属何处。
只要时间就此顺利流逝,维持现状,他就能够抵达结局。
这就足够了。
和他的欲求无关,和他的意志无关。
只能踏出半步的他也没有这些成形的东西。
他这次也会失败,自己的怜悯也将划上句点。
只希望这能最后让他安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