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干刀刃,关上她身后大开的窗户。
“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这么说着向她的右手看去。
无论是纤细到脆弱或是洁白到美丽都称不上,甚至可以说会让人失望。这样讨人喜欢的同龄女孩只是长着一双平淡无奇的手——
倒也没什么的。
我试着模仿起镜海小姐会喜欢的疯狂与偏执,结果什么都接不下去,反而觉得一阵莫名。
她还是那副样子,忍住抽泣不出声,只是徒然地闭上眼,等着我把厨房里捡来的刀刃刺向她的右臂,等着用悲鸣抑制痛楚。
可我毕竟不是能够那么做的人,就算有了什么超现实的力量,形貌变得腐朽,生活偏离正轨,双亲惨死在电视机前,我也不是能够去因为好奇心而折磨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无辜者的人。
但假设,只是假设,我真的能够和那些迈出了一步的人一样,拥抱那些违反常规的不理智与疯狂的话。
或者说,像姐姐那样,像被蛊惑的父母那样,像夏天时的整座下川那样。
假如我能做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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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能做到的话。
镜海小姐会来看我吗。
她会从身后悄然出现吗。
她会像对其他人那样笑着赞赏我违背人智与常理的行径吗。
——答案当然是不会,真可悲。至于原因,当我不小心让父母在电视前断气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
因为即使不去考虑梦中的她属实与否,这一切都并不可能。我不是什么特殊的人,唯一的不幸之处只有作为旁观者遭到波及,随后留下伤疤。和被主动选上的姐姐不一样,也和从根源起就不同的他不一样,我只是目睹了一切后什么都没能忘记的凡人。
这么想来,镜海小姐在最开始大概只是怀着歉意想要在梦中安慰我。我不确定飘忽如她那般的人是否会有这样的善意,但这能够说通她无端在我梦中出现,与我交流的原因。
杀死父母是无心之举,就像不小心用右手的菜刀割伤了左手那样,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单纯的动机里或许只有肌肉不受控制的生理颤动。
因为我那时依旧把自己从镜海手中获得了什么这点视作梦境,生活得一如既往而已。对即使记得夏天的惨剧却也依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我来说,这种无视只是举手之劳。
高中二年级的课业从开学起就比先前重了不少,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坐在电视机前,餐桌上留下一人份的晚餐,尚且温热。
这是从九月份开始就没有改变的光景,除了窗外的天空一昧地随着季节不停变暗之外,我一度以为先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噩梦。
唯二让我还有些自觉的,可能只有玄关处相片背面写上的人名……还有梦中的镜海小姐。
她毫无疑问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被抹去的凄惨往事也必然和她同在。
我这么想着,同时无可抗拒地为她的容貌倾倒。
以月为单位持续的梦中漫谈让我最终在某次梦境中问出了那个问题。
也给我力量吧。
我在梦里向她恳求。
我想要为你做点什么。
如果能够证明我在你眼里比起他更优越,比起姐姐也更优越,那我就满足了。
朦胧之间的欲求比起现实来得清晰得多,仅仅是有着些微萌芽的情欲在梦境的渲染下也能让人暂时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
在我提出要求后,她像是正中下怀却又略微带着悲哀的神情使我难以忘却。
她说,我不是必要的一环,如果需要的话,类似的替代品在这座死去的城市里到处都有。
我明白我的特殊之处毫无必要性,但这句话依旧令快要消失的自尊感到痛楚。
何鑫,你不是必要的那部分,所以永远都会是清白的。
姐姐曾在那条路口这么和我说。
她一定是在说谎,镜海小姐也一定是在说谎。
那份怜悯下的谎言是错误的。
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回答。
我想要的是——
浮上表层的潜意识自此成为人格的主体。
“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请让我为了你而死。”
我带着无我梦中之人所独有的自我陶醉,向她许下愿望。
然后我醒来。
将不再上浮的梦境过滤、压抑,睁开双眼,迈向十二月的终结——
草草将食物吞下,甚至没有朝电视的方向看去,我断断续续地听着音响流出的新闻播报音声,穿耳而过。
关于市中心的某处废弃住宅区,在某所废弃宅邸的地下室发现了最少十数具的人骨遗骸——传来这样的报道。
实在是无聊,这个国家每年光是儿童就有起码二十万失踪人口,这终究会归进更大的数字内的十几或是几十个死人又有什么播报的价值?连身份都确定不了,最后也只会超过追诉时效被人遗忘,现在却郑重其事地借题发挥谈论起社会治安和边缘群体的情况——
更不用提更根本的问题——啊,这么想来,好像也就能够释怀了。
念及此处我只得耸肩。毕竟是即使记得发生了什么却还安然度日的我这方更麻木不仁。
“又是杀人案……这年头真乱。”
中年男人饮酒,吐出含混不清的感叹。
然后坐在一侧女人沉默地点头,也发出含混不清的“嗯”来附和。
他们,我的父母。本已随着癫狂的夏日一同逝去,可现在却在以他人的死亡借着醉意消磨时间。
我似乎还记得他们那时的死相,比起多数其他人而言算是完好,甚至没有明显的外伤。虽然在夏天的高温下腐烂得比什么都快,但比起化为野兽互相**、争夺、惨杀而死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死状当然还是体面了不少。
虽然在死亡面前体面与否还真不是那么重要。
况且化作白骨之后无论皮囊尚存时如何狼狈也自然会显得肃穆而遥远。我打赌那些在地下室发现的白骨也和医学院的骷髅模型或是出土的化石没有两样,虽然没有抬头去确认,但就算在电视上播出现场画面也肯定不会被自主规制。
我结束妄想,抬头看向沙发上的两人。他们依旧在看着电视屏幕,眼中倒映出的色彩显然没有印入脑中丝毫,只是任由画面变化,声音播放。
简直就和真的死了一样。
一瞬间,我将他们在夏天的死相与眼前的景象重合。
……病态的想法。
意识到自己的类比并不正常之后,我急忙打消这个念头,咽下最后一口已经变冷的食物,随后将餐盘端在手中,起身打算走向厨房。
——视线自然而然地再度上移。
真的死了。
在确认到面前瘫倒的两人依旧睁开的双眼中倒映出的色彩前,自身体内部传来的剧痛首先让我骤然跪倒在地。
是代价般的恶果。
我回忆起梦中的镜海在最后告诉我的某件事。
“我把何素的力量做了调整。
“既然你想要在这里死去,那本来相当长寿的你附着在时间上的生命力就是合适的代偿。
“不要在他来之前衰老致死哦。”
虽然本就隐隐约约明白,但这果然不是梦。
于是在这份剧痛里,我总算像是个镜海小姐会喜欢的人那样,苦闷难耐地笑了起来。
这样一来,你就是货真价实的——
虚假的欣**占据全身。
生物课上正好上过来着,抑制痛楚而分泌的内啡肽会让人上瘾。
可这又如何。
我撑住地板,不顾手心压上的陶瓷碎片。
皮肤的纹路像是蹩脚的电脑动画一样加速延展,失去本应拥有的光泽,一瞬间变得松弛。
快来吧,你这家伙。
趁我还没有老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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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我做不到。想了这么多也还是做不到。不管用不用那份因为代价而变得鸡肋的能力,我都不可能有意去杀人,更何况现在就连走路都会头晕目眩,这么下去大概随时都会因为无端浪费而老死。
镜海大概正在什么地方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但那只是为了确保他到来时必要的一切都在,仅此而已,现在的我还是明白这点的。
为什么授予我劣化的力量,又为什么在梦中和我提起他漫长而虚无的故事,现在的我还是明白的。
见过他本人之后,现在的我是明白的。
基于自身的将死之躯而生出的自灭欲望在与他见面后获得了确实的凭依。
我不得不被他以某种方式抹除,不得不以此来彻底压制他噩梦中的波澜不定,钉下安然醒来的楔子。
我是安抚他蒙昧狂怒的吹奏者。
——不对,她才是。
我不过是成了乐器。
“别这样,把眼睛睁开,我没有折磨你的意思。这没有意义,下川的人早就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受伤了……只要有人在看。”
“……”
“好吧,就算这样绑架你的人也还是我。可以理解。”
在这之后又过了数秒,她才慢慢睁开眼。
“……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想要问你问题。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你的学长,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虽然镜海小姐说得够多了,我觉得还是亲自问问你比较好。”
“哎……?”
她在睁开双眼的同时又不受控制地流出两行泪水,不过四肢被绑住的当下也不会有办法擦干,还真是有点抱歉。
“开玩笑的。这只是顺带想做的事,镜海小姐说你在场有助于他的行动,我猜他一定对不离不弃的你抱着人类层面的依存。”
我猜这只会让她生出更多疑问,但和镜海的对话变多了之后说话方式就是会不由自主变成这样,大概算是假斯文的一种,想必让人讨厌。
“虽然实在是很难说明,但硬要概括的话,你的学长喜欢你。所以我才强硬地把你带来,否则他可能一点也不会在意我。”
“……你是谁?”
“这就直奔重点了吗。”
“……”
她带着恐惧回归了沉默。
啊……对,理所当然。
毕竟在他眼里现在是被一个形容枯槁浑身是血的残疾老头绑在一所废弃住宅里听他说怪话的情形。
哎哎,好吧。
这次也失败了。
“那就待会儿见。”
“咳——”
虽然有些可惜。
第一柄刀刃横向划开喉管。
第二柄捅入肋骨的间隙,确实保证当场死亡。
连喊叫也没有发出,看来这样应该不会有什么痛苦。
那么接下来只需等待夜魇入室将一切修正。而如果这一步没有发生,那么我也失去了这么做的意义。
因为那意味着镜海已经不再看着我了。
这么想着,我又看了一眼被我捆绑住杀死的夏裳夏,在确认双眼大睁着失去神采的她已经断气后,我走向她身后的窗台,打开窗口。
生翼的黑色身影从远处的空中渐渐清晰起来。
啊啊,这么看来,她还在注视着我。
——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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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干刀刃,关上她身后大开的窗户。
这次换个问题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