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违逆,生死仅于唇齿之间流泻而出,但却比任何有形之物都要令受害者的脑髓颤栗恐慌。本应对准面前少女的刀刃,不知为何慢慢向着凶器的主人靠近。
没有抵抗,甚至没有一丝象征着相反意志的颤抖。
握紧短刀的右手已经感觉到了自身衣物的质地,只消片刻就能捅入关键所在。
缓和而温柔地刺穿单薄的白色T恤,刀尖触及胸口的皮肤。
前一分钟尚有非分之想的青年此刻高声呼救,但自己的右手看来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了。
尚且受控的左手拼命地想要拉开自己的搭档,滑稽的模样如同在街头表演的默剧艺人,却又如同饱受裂脑之苦的可怜患者。
满头汗水随着刀尖刺入皮肤滴落砖石地面,而血液则在衣襟上缓缓绽开。面前的少女走近一步,双手将身体重新裹入先前被剥落的褴褛衣衫中。
让意识恢复清醒的并非面前的加害者正在缓慢而确实地迈向死亡的事实,而是自己又一次违背信念的痛苦。
捅穿薄膜,仿佛自身带有意志,右臂用力将余下的刀身送入心脏。青年的表情就此定格,体内的鲜血在压力失衡下自衣物表面汹涌溢出。
自己是......
不自觉地弯腰,不自觉地拔出胸口的小刀,不自觉地以下摆抹净血液。
注视着仰面倒地的青年最后冷却下来的扭曲面容,少女的眼中渐渐被陈旧的铅灰色云层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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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时,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父母是一对寻常而传统的夫妇,在他们养育下的自己虽然没有非常幸福的某些时刻,但也没有痛苦到不得不扭曲自己的回忆。
对我而言,唯一不满的,是弟弟总不听自己的话这件事。
虽然许多人都羡慕我并非独生子女,但私下来说,我宁愿父母放在那个弟弟身上的精力和金钱转给自己。
没错,终究是“寻常而传统”的夫妇。
男孩子更加重要,就是这么一回事。
虽然母亲极力试图让父亲的偏袒不那么显眼,但是一旦将我和弟弟摆在一起,差别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身为女孩只有母亲穿旧的衣物而没有自己的装扮,直到被将这些细枝末节当成笑料的朋友们指出前,我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点。
只要不提出那些在父亲看来没有必要的需求,我就不会受到指责。
不去花枝招展,不去搔首弄姿。
父亲大体上是那么说的,其余的内容事后就忘了个干净。
我一边被这么如是训话,一边看见穿上前两天刚买的新鞋的弟弟戴上耳机出门玩耍。
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父亲根本不会理解我,我第一次觉得父亲不可能好好听自己说话。
不过,我的小小不满说到底只是这个程度。既没有对自己身为女性这点心生怨恨,也没有对我的弟弟产生什么不应该产生的嫉妒。
终日戴着耳机出门游玩的弟弟不会真的注意到我与他有多不同,对自己的陈旧观念没有自觉的父亲也不会因为我的抗议而改变。我很清楚......母亲也很清楚,所以她只能什么都不做。
我在日复一日的屈从中,唯一的愿望也只有能够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他们,稍稍听听我的意见罢了。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但贫乏的物质生活却会直接抹去人的少年时代。
对任何差异都会感到大惊小怪的学生不会放过这点造成的不同,更何况那在他们的眼中几乎等同于弱势的象征。在缺乏目标的散漫团体面前,无法融入且相对弱势的群体会被怎样,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在那样的环境里受到的欺侮,现在看来实在是微不足道。或许我的同学们事到如今也不记得了,不,他们一定都不记得了。
我并没有过多地感到屈辱或是难堪。紧抓着我与他们之间的不同,陶醉在嗤笑异类而获得的群体感中的他们,对我来说甚至无法沟通。无论说什么都会成为笑料,无论试图挽回什么都会被忽略。
我在日复一日的屈从中,唯一的愿望也只有能够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他们,稍稍听听我的意见罢了。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所以——所以,我才不得不许下那样的愿望。
所有人都离开后,被昏黄晚霞映成橘色的空旷教室,桌椅叠起构成的影子在木质的磨损地板上往复交错。这是独自被迫揽下所有值日的我唯一能够独享的好处。
向我搭话的女人全身漆黑,眼瞳却有着数小时前晴朗天空的颜色。
她突然在身后出现,以温柔的微笑看着发愣的我,随后说出了“你有愿望吗?”这样不着边际的老套话题。
如此虚幻的一幕,以至于我一心以为这定然是自己的幻觉。
既然是幻觉的话,无论说什么都可以被原谅吧。
“我想让别人好好地听到我的话。”
镜中的面容消失,耳畔响起戏谑的笑声。
我的一生于此刻结束。
在那之后的日子,我不清楚究竟应当称之为什么。
我觉得,人只要活着的话,就总是能够获得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随后以此为根基,脚踏实地地走下去。
但那天之后的我,大概已经没法算作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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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简漪被送去医院之后的某天发生的对话。
时间应当是下午,地点应当是她的房间,人物应当只有某位少女和某位少年。
像是脱线的废弃人偶般,少年坐在床边,呆滞地等待时间将日夜一次次切换往复。
而少女也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倚在他身旁,随后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终于厌倦了般地,轻轻开口。
“你觉得,人格和自我有区别吗?”
“哈啊。”
在过去的数小时中,少年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在恍惚地盯着电视屏幕这一个举动,因此过了好一会儿才认识到这个问题当由自己回答。
“当然不同吧。不,这真的是镜海问出来的问题吗?”
“哦哦,看来你并不是一无所知嘛。”
“如果是指某种人格理论,那自我就只是人格这整个概念中的一部分。所以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好像没法成立......大概吧。”
“嗯嗯,就是这样,我还担心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本来想顺势做一下科普,看来是没必要啦。”
“所以你想说什么?”
“还记得简漪吗?”
“......”
那自然是,不可能不记得。
“你在那里一眼就看出了她不是你的班长,对吧?”
“那是因为......”
“因为她表现出的自我并不附和你对班长的认识。”
那是因为。
“因为她迈步行走的方式,舒张面部肌肉做出表情的过程,与你搭话时的语气,一切无关紧要行为的准则——全都与你印象中对班长展现出的自我完全不同,对吗?”
少女不知何时换上一副有些乐在其中的表情,观察起听完这一番话后他的反应。
“是的,吧。”语气缺乏生气,少年没有转头去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表情。
“嗯,应该就是这样。”
“是吗。”
“本应是吸收人格才对,拟似出的外貌只是附属品。但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获得了三人的人格,用来统合的自我却还是那一个,甚至没有切换也没有错乱,不觉得这真是太可怜了吗。不,换个角度的话或许是太强韧了也不一定呐。”
“简漪到最后也还是简漪,吗。”
“嗯嗯!没错!她过度执着于身份意识,所以确实得偿所愿地牢牢抓住了自己。但也因为这样,即使认为自己已经超越了寻常人,她拥有的也还是只有身为寻常人的自己。结果而言,简漪憧憬的他人永远都没有进入她心中的那一天啦,可惜可惜。”少女像是在说什么非常有趣的话题般,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把自己当成了1,结果却还是0。
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什么,但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做到,什么也没成为。
下一次也不会做到,下一次也不会成为。
是故,以自己已有不同的虚假觉悟,犯下所有罪行。
那就像是在寻常的某日被强行塞入手中的刀刃。
紧紧握住的时候,可有捅入某人躯体的冲动呢?
少女一边笑着一边继续说出少年没能理解的话。
“而她就是这么做了呐。”
对少年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第一次知道的事情。
但他摇了摇头。
“你在说些什么呢。”
“嗯,顺带一提,她也那么做了哦。”
那是在日复一日的忘却中,某些永远不会被身为少年的自己在睁眼前拾起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