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这就是全部。
简漪的忏悔到此为止。
在被救出后,我请了一礼拜的假,顺带着连黄金周也一并休息,足足半个月没有和任何人见面。
我无法忍受自己的毫无作为,更不能忍受的是,最后竟然还要依靠别人来把自己救出。
瑟瑟发抖,一言不发,就算在录口供的途中也只是一句话都不说地流着眼泪。
林绛因为我的无能与不慎而失去了十指,受尽折磨,即使那样,还是想要保护我——虽说对无为宽容是周遭的习惯,但那时的自己怎么也没有办法自我开脱。
不过,让我这么做的最大的原因,却和自己无关。
努力之后必有收获,就算没有成功,也总能从中得到反响,然后以实际存在的,教训的形式为自己所用。
在日后的生活中只要回想起这样的事情,就能够“啊,原来自己还做过那样的事情”地,警醒自己——不止如此,那还是自己的过去客观存在的证明,由此固定的自我也因此才得以成立。
这是基本的道理,其实我猜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为什么我又要这么重新在自言自语里重复一遍惹人生厌呢。
因为这样的规则却并不存在于那天。
又或者我应该说,这样的规则并不存在于这座城市。
等到我终于醒来时,所有在那栋宅邸中的一切都像是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地,干净地消失了。
当然,我搜索过任何相关的新闻,但也当然,一无所获。我甚至还利用假期的时间去了一趟那栋别墅附近,但不要提找到一丁点痕迹了,本应伫立在那里的整间房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曾以为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应该被人知道,想要干脆地用纳税人的钱财来抹消事实防患于未然并非不能接受。
当我在长假中鼓起勇气,想要去主动联系林绛时,这样的假设却被毫不遮掩地打破了。
在我的期待中,拨打的号码应该由她的父母来接通。独自居住的她和父母的关系不能算好,不过女儿因为那样的重伤住院,日后还要落下终身残疾,无论怎么想也应该出面了。
但接通电话的是林绛。
她有些吃惊地询问我是如何得知她的号码,但我们早就交换过了联系方式才对。
于是我在惊喜下询问她双手的状况,在医院里又待得如何。
而她不解地这么回答。
我最近没去过医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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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果然是这样吗?”
本想再稍微继续一会儿的回想被身旁重新响起的问话声打断。
连同打断的还有我好不容易开始平稳的心跳。
“咿......您,您原来还在啊,索薰警官。”
女人像是被我漏了气般的悲鸣逗乐了一样,轻笑出声。
“除了中途离开一下之外的话——是啊,我一直在安静地听你说话呢。怎么,难道以为我突然在椅子上猝死了吗?”
“没,不会......我说想忏悔的那部分也听见了吗......”
“那倒没有,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再讲一遍。”
“不用了......话,话说回来,您离开是去做什么了?我连一声脚步声也没听见,门也没有开关的声音,离开时也没有和我说一声——您总不会是一边锻炼潜行技巧一边去洗手间了吧?”
“哦呀,好问题,”虽然这只是陷入尴尬的我用来转移注意力的把戏,但她却不知为何认真地开口回答起来,“事实上我也不是只为了找你来听故事就来这家医院的。”
“哈啊......”
说实话,我当然也不相信一个执法部门的干部亲自来某家医院仅仅是为了查看陷入昏迷的前一案的犯人有没有醒,也不相信在那个犯人,也就是我意外苏醒之后,她还会有心情听我说故事。
我的故事只能是她在其他事务进行中的余兴节目,这点我还是清楚的——比起先前的狂妄自大还真是进步了不少嘛,我——还是说濒死会触发什么切换人格的机关吗,又或者我的恶人之心被什么怪盗团趁着昏睡不醒偷走了呢。
“你的故事其实只有第一部分对我来说必不可少,我需要确信的仅仅是并非只有我一人还记得那起事件。”
“......原来您也记得啊。”
“比起这个,你居然真的把整件事记忆到现在更让我吃惊。”女人不可置信地顿了顿,“如果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证明自己的某件经历,那不是应当被本人归为幻觉或是梦境而遗忘吗?”
“哎,那只是个人习惯。”虽然有些害羞,不过同时和别人说起这句话也让我微妙地自豪,“我有和您说过吗,大概没有吧......我其实从小就一直都想试着去写小说呢。”
“......于是那时的你就把这种事情当作难得一遇的梦境记录下来了?还把它说给了一个正在问话的警官听?”
“虽然自己好像是变得心智健全了,但我猜自己似乎还是恶作剧一样地喜欢咬文嚼字。”
“哈?”
“‘我今天的时间大概足够听那么久的故事’,这句话可是您一开始就说的。如果说问话人刻意选择‘在去年新学期发生过的事情’的话,我想她也应该对那件自己参与其中的海市蜃楼起码有些好奇吧?”
“——你们这种人还真是在奇怪的地方聪明啊。”听得出她长叹的音调,这让我更加微微得意起来,“就像那个母亲一样......不,这个比喻也不太恰当。”
“嗯?”
“不,你那时大概没看到吧,不用在意。”
“啊......您是说那对母女的事情吗?其实关于她们,我也有一个问题......那个,您之后有在任何地方查到过她们的名字吗?”
“明明自己就能找到班级名册翻看却还要问别人?不过和你说的一样,我在那之后什么都查不到,就好像她们一开始就不存在在下川这里一样。”
“这样啊......对了,您现在一定觉得这和这里一年前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吧?”
她似是而非地苦笑起来。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问你关于你的‘镜海小姐’的事情了吗。”
“可惜,我其实也不知道更多您想要的真相呢。”
“在你开始刻意刁难我的时候就差不多明白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有在戳到痛处又不想承认的时候才会一副那种样子。”
她大约是放松地靠在了椅子上,身旁发出一声刺耳的塑料摩擦声。
“您真是一点都不留嘴德,”被揭穿至此的我也无话可说,只好继续尝试转移话题,“那您呢?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没关系吗?我的故事只是余兴节目而已吧?”
“没关系啦,没关系。不如说其实提前结束了,不然我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我不由得开始想象起她坐在折叠椅上脖颈朝后靠住的慵懒模样,“本以为时机正好,就装作医护人员喊了一声想要突击进门——结果那扇门居然被锁住了——好不容易从钥匙串里分清究竟哪一扇才能开门的时候,房间里早就窗户大开着一个人都不剩了,啧,想想就来气。”
早知道就应该派人在楼下防备好的——她在那之后这样碎碎念着。
“是伪装成病人的嫌犯跳窗了吗?那样的话,您现在应该去追才对吧。”
“打草惊蛇之后再去追她反而对所有人都危险......我也乐得放半天假就是了。”像是提到“放假”这个词之后猛然想起来什么一样,身旁传来拍手的响声,“好——午饭可以去吃点烤串什么的放松一下。”
“和朋友吗?”
“只有两个对我有非分之想的男下属而已,不巧的是我的酒量比他们都大不少。”
“......那个和我们一起在地下室被绑的女警,她难道不是您的朋友吗。”
“啊,你是说宣妍啊。”
她的声音再次低落下去,让我怀疑随意搭话究竟是不是合适。
“她......她现在不在。”或许是因为这让她觉得应该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我听到站起的脚步声,“差不多到该吃饭的时候了,我就先走了。”
我隐约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急忙发问。
“那个,等等——!我,我会被怎样?之后会被重新带去审问吗?”
“嗯?为什么?”
“您知道我杀了人吧......那不就是等于我在您眼里已经是犯人了吗?”
“可惜,我的同事们还没有灵活到不取够物证就指认一个重伤毁容的女学生作头号嫌疑人。这归根结底只是我单方面的独断,所以只要我单方面地放弃,你就只会在接受救济之后重新生活而已。”
“——您不打算把我当作犯人吗?”
脚步声开始远去,但在门口却又停了下来。
“简漪。”
“......嗯。”
“听好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对‘怪物’的定义相当清晰,甚至还为此得意,但我现在却开始不明白了。”
她突兀地这么回答,以至于我一时无法分清那究竟是何种口气。
如果说对常识与秩序有害的个体才能被归类为怪物的话,那究竟是你们所处的常识本身有害,还是我这一方才是怪物呢。
她这么说着,随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
我隔着什么都看不见的厚重纱布,怔怔地望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