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血,血。
凝结的血,流动的血,涌出的血。
倒塌的楼宇之间盘踞着的红黑色装饰物,目之所及无处不在,覆于地面、沾染身体、溅满墙壁,反射。
梦当如是。
不清不明的夕阳下,人们在街道上施暴,欢庆,行走。能够闻到已经快要感到厌烦的血味,和地平线之上的红色晚霞普通地相配。
不停腐烂的嗅觉蒸腾而上,也和无时不刻都在缓慢衰败的城市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圆月快要和太阳交接。环形山样的眼球在眼窝内慌乱地攒动.
俯瞰。
那样的姿态无辜到就像是这一切并非因他而起一样,感觉得到与我同样的恐惧与无助。
就好像害怕着自己随时都会坠下一样。
说来可笑,我觉得如果这轮圆月还有喉舌与声带的话,一定会大声痛哭。
我躺在地上,安静地看着这幅景象。
没有人会来救我,急剧加速的螺旋塔突兀地抵达顶点,今天就是结束。
——并非平白无故地,想起这样的事情。
于是我静置于此,等待往生。
来世并不一定美好,但今日绝对丑恶。因此而逃避不可耻,仅仅是人之常情,若是有人想要对此批判,那他一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狂,将人类本身视作罪恶来仇恨的,罪该万死的狂热超人类沙文主义者,精神洁癖这一词汇的完整具现。
或是神明。
身体疼痛不堪。捣烂的皮肉稍稍被温热的气流拂过就会忠实地生出刺痛,外露的面颊骨仿佛反过来刺进脑髓,无法闭上双眼,但也没有喊叫的气力。身上的重量与暴力时断时续,而这样下去我终究会死,因而喊叫也不会缓解什么,不能缓解什么。换言之过程并不重要,我还要受多少痛苦并不重要,也和我无关。毕竟浑身是血破烂不堪的我的身体已经和死亡这一概念无限接近,朦胧之间还能够看见的是已经连走马灯都算不上的散乱记录,在确信没有人拯救的现在,我的意识也失去了和人交流这一社会性的根本机能。也即是说,除去生理意义后,“我”这具个体早就死了。
所以我点头。
梦当如是。
--
“……妍……警……?”
结束了。
“……还好吗?”
他将手中的刀刃落下,刺入我的胸口。
“您还好吗?”
我看见失速坠落的月面睁大眼珠压迫而来。
“宣妍警官?”
——
我睁开双眼,从腰间掏出依旧随身的佩枪——
快速上膛的方法,索薰教过我。
早已遗弃的自我意识断为两半的数秒前,我曾短暂地明了了一切。
我想起来了。
神啊。
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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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边是一根疑似从木偶上扯下的木制手臂,稍有破损,裂痕之间的黑色阴影让人不安。枪套内是已经开过两次火的佩枪,枪口处的温度尚能隔着枪套感觉得到,但我决计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
下午两点十五分,下川特区开发区公交总站。
我杀了人。
我杀了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对方应该是一名未成年男性,我在一家快餐店内朝他开火了。原因不明,动机不明,我唯一能记得的是自己似乎要和某人在那里见面,但那个少年的脸绝不属于任何我的熟人,没有任何与他交谈的记忆,手机内也没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的电话号码。
我站在站台后排队的两列人群之间,无意识地将手提包内的化妆镜对着自己打开,看到的却并不是一无所知的惊喜。
我还是宣妍,并不是什么失忆后对自己的身份认知错误的其他人。
我在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夺路逃出餐厅,一路漫无目的地狂奔,并没有人追上来,但难保之后不会有人报警并轻松追到我。
这绝不是正当防卫,我没有任何陷入必须使用佩枪执法的境地的记忆,也没有可能过失到不小心把佩枪从搭扣牢靠的腰部枪套拿出的可能——明明是当事人却根本对现状一无所知,这样回局里报告也只会惹出麻烦。但也不能拖延上报时间,否则反而会在自己清白的可能下让情况恶化。
脑内毫无头绪。当时回过神来能够意识到的,只有我手里握着的枪支,还有对座少年胸口的血洞。
理性思考的结论,是自己必须在保证行动自由的情况下搞清楚枪击前发生了什么,随后尝试证明自己应该存在的清白……但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样的场面下到底有着怎样的清白。
光是这么想着就足以令依旧闷热的十月午后冷到让人发抖,我的牙齿开始颤抖不停,周身都传来似是要化作尘土的焦虑感。
如果是索薰的话,她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为难的状况。
但我并不是天才,并不能干,并不合适。
走在所谓的人民警察这条路上不发生一些意外对我来说反而是意外。
“那个。”
不远处传来某人的发问声。
是朝我吗?
“不排队的话,就到站台中间的座椅那里去。在这里站得这么久,其他人都不方便了。”
循声望去,某个穿着松散制服佩戴袖章的管理员样的男人正在朝我这里走来。
“手里拿着什……喂。”
——
我背身奔跑起来,将男人的喊叫遗落在身后。
这样下去会出事。我本能地明白这点,但却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都能将我置于这样的潜在危险之中。
如果任何有着好奇心的人都会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而追问,那么我甚至都走不出这里的车站。
“你!停下!为什么要跑!”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变得清晰,眼前纷杂的人群并不能加速我的逃走速率。
如果被这样抓住的话问题只会越来越难收场,但我并不够长的腿脚在这里对此毫无还击的方法。
“!”
雪上加霜的是,自己在进站出站的人群里还撞上了别人。
无论是谁在奔跑时撞上他人都会失去重心跌倒在地,更不必提我是这样的身材。
我轻飘飘地朝后踉跄倒地,身后追逐的安保已近。
“我说你在躲什么!”
拉扯的力道将我又从地上拉起。
如果就这么被发现自己的秘密倒也不是死路一条。
“喂。”
被我撞上的无关者不客气地如是撩起搭在我肩上的手,我这才注意到他似乎是个男大学生的模样。
“一个保安对这么小一个女孩子动手动脚又是要做什么。”
“啧,你又是谁?这女的鬼鬼祟祟的,在站台上——”
“是她的表哥,我让她在站台上等我,碍着谁了吗。”
他不带半点犹豫地以谎言袒护了我。
“……啧。”
带着袖章的男人不情愿地松开我的手,碎碎念着沿着阶梯朝刚才的站台走去。
我说不出话来,唯有狼狈地坐在阶梯上与他的视线相接。
“差不多也能面不改色地撒谎了,嗯,进步……”
他错开我的目光,没有直视我,但却又这样自言自语着拉起我的手腕。
“别坐在地上了。”
我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只由着他牵起我的身子。
鼻子因为碰撞泛酸,视线也因为人群的热气模糊。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在我站稳后松开手,弯下腰重新看着我。
我果然不适合做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