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和我一样是个老师,后来辞职当了健身教练,收入不菲。再后来迷上了炒股,他似乎有着很好的炒股天赋?(虽然我认为炒股并没有所谓的天赋,但他在炒股这一行当中混的顺风顺水,相当有起色,令我不得不如此怀疑)。他借助手里的钱翻了一番,在郊区有一套三层的别墅。只是好景不长,他的妻子和女儿在一场车祸中丧命,据说当时她的妻子腹中还有一条生命。在那之后,他一蹶不振,总是将自己锁在家里,渴了到厨房喝水,饿了就翻冰箱里堂姐给他送来的食物。那段时间我曾去看过他几次,他消瘦得很厉害,宛若老了十几岁似的。健硕的身材就像是瘪了的气球一般露出一身的骨头,头发也近乎全白。
他才四十出头,老实说一夜白发这种事情我一直只是当做书中的一种夸张,从未在现实里碰见过。如今,我终于相信那并非信手捏来。
他的堂姐带他看过许多心理医生,但实际作用不大,他的堂姐托关系找到一家康复院(说是康复院,其实我认为那就是一家精神病院),把他送了进去。刚开始还好,他的身体逐渐恢复起来,但气色一直不好,像是个垂危的病人,双目也没有神采。说难听点,那就是一具空荡荡的尸体,与其比作木偶,他更像是一具尸体。
连续几个月,他一直都是那样。直到某一天,我去探望他的时候,赫然发现他与前段时间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他的身体还是那样消瘦,但精神却出奇的好,我想容光焕发形容的就是这样吧。他的眼神不再像曾经那般双目无神,反而散发着‘生’的气息,目光全然没有之前那般浑浊,透露出来的尽是幸福。
大家都以为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我也这么认为,甚至他本人也的确这么说过。隔了大概一个多月,他忽然告诉我,他能在梦里梦见妻子和女儿。
“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我当时真的这么不和情景地问了出来,谁知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双眼放光,徐徐和我道来这些个月在梦里和妻子、女儿生活的情节。
期初我以为他只是在自我安慰,后来我才逐渐相信他所说的并非虚假。
“我妻子告诉我,在三楼书房的书柜第三层第四格放着我向她告白时送她的那条项链,其实她压根没弄丢!”
他兴奋地和我说,然后把家里的钥匙递给了我,让我帮忙将其带过来。
隔天我便去了一趟郊区,根据他说的地方,果然找到了一个白色的礼盒。那个书柜里摆放着很多书,那礼盒就藏在一堆书的后面,的确不去翻找的话是没法发现。礼盒里放着一条项链,还有一些他们热恋时的照片。
我之前听过他抱怨自己的妻子连初恋时送她的项链都弄丢了,甚至两人还因为这点小事吵了一架,那天他没有回家,而是拉着我到酒吧里喝了一夜的酒,然后在我那睡了一晚。我想他应该没有撒谎,也没有必要撒谎。
我曾今问他,梦里的情景是怎样的?他告诉我,梦里和现实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她们并没有死,自己也还过着相当滋润的生活。他一进入梦境,就像是上完班回到了家里一般,女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妻子在厨房做饭。自己脱下外套,和女儿谈论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和妻子回忆热恋时的记忆。在梦里睡着的话,在现实中就会醒来,醒来后自己便开始刷牙洗脸,出晚饭出去散散步,思考‘回家’后能和妻子女儿聊一些什么。他还说,为了和女儿能有共同话题,他还去看了女儿喜欢的漫画和动画片。
有一次他们还聊到小樱收到的第五张卡片到底是什么。他说梦里的时间和现实的时间不一样,梦里的《魔卡少女樱》动画片还没有完结,但现实里的已经完结了,两人约好不能看漫画剧透,然后猜测下一集的大致内容。他有一次不小心跳过了一集,把下一集的内容看完了,于是在梦里还因谈论的内容不一致闹了点矛盾。后来自然而然地被女儿认为偷看了漫画剧透,还因此好几天不和他说话。
“她们知道那个世界是梦境吗?”我问。
“不,她们不知道,我没说,她们只认为我去上班了,因为我每次都比他们早起,睡着后就从那个世界消失了,而在这个世界睡着我便又出现在了家门口,那样子就像是我刚下班回家。”
我一直有个疑问放在心头,但那个疑问不能轻易开口问出来。不知是我的表情被他看出来了,他笑呵呵地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无非是想告诉我‘那只是梦’之类的吧?说实话,我并不在意那到底是不是梦,因为我觉得我在梦里的时间更长一点,我可以自由控制进入‘有她们存在的世界’和‘没有她们存在的世界’的时间,对我而言,这个现实世界反倒像是个梦,对,类似于噩梦吧?不过知道了这是噩梦后,也就不那么害怕了,我尝试在这个世界做一些她们不允许的事,比如抽烟。”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善于读懂别人的表情。
“这件事情你和别人说了吗?”我问。
“说了,院长、护士也都知道,所以他们没有让我离开啊,当然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挺好的,吃喝拉撒都有人照顾,哈,我还是第一次感到精神病人是那么地幸福。”他笑得很开心,气色比我还好,身体也在逐渐恢复正常。
老实说,我甚至还有些羡慕他。
从那时候开始,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几乎每天都会去探望他。
当然,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我探望,说是探望,我倒觉得这是叙旧。那天我带着一两烧酒和两只碳烧鸡,以及瓜子花生之类的小吃,打算到他房里聊聊天。本是约定在晚上的,不过我临时有事,将时间改到了早上。他自然没有任何怨言,我们聊了聊高中、大学时候发生的事情,那时他是我们男生寝室里唯一一个有女朋友的,而且还有三个。
没错,这家伙同时和三个人交往,真是令人羡慕的家伙。他的妻子就是那三个其中一个,不过我能为他打包票证明他并不花心。
他至始至终只喜欢他的妻子,另外两个是死缠烂打缠着那家伙的。对,这家伙的确就那么优秀,优秀到几乎整个宿舍楼的男生都嫉妒他,当然我也不例外。外貌、身材、成绩、性格、情商、智商,天呐,你简直想不到现实中真的会有这种人存在。我一直以为这种人最多只会出现在言情小说当中,谁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我们偶尔会聊到喜欢历史的物理老师,他总喜欢在物理课上讲历史,你可能好奇他为什么不去教历史,很简单,他同时也是历史老师。之所以称他为物理老师而并非历史老师,原因也同样很简单,班里的历史成绩始终提不上去,物理倒是名列前茅。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头,他的大拇指旁还长着一个小拇指。他喜欢边看报纸便喝红茶,那个时候的确还有报纸,不过已经很少了,他那副样子经常被人说是老古董。可惜的是他并没有近视也没有老花,不然看上去真的很像。他不喜欢智能手机,相比那种光滑的面板他更喜欢按上去能有反馈的按键手机,他也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软件,他的手机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打电话。
“你记得他上课讲薛定谔的猫吗?”
“记得,当然记得。”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真没想到他会抓只真猫进来。”
那物理老师当时一边讲薛定谔的猫,一边将一只黑猫放进盒子里,当然里面并没有镭和氰化物,那只是一个空盒。他当时的确放了什么进去,把我们吓了一跳,不过那着实有趣。猫还在盒子里叫着,老师却一个劲地称猫已经死了,最后他没让猫出来,只是捧着盒子出去了。
后来他抓了一条中华田园犬进来,那条狗是门卫收养的,不过四个月大,摇着尾巴死活不想进盒子里。你绝对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一个莫约五六十岁的物理教授,拼命把狗往盒子里塞,坐在下面的学生全都木讷地盯着讲台,直到一个学生看不下去走过去阻止,结果被他吓了一跳。
狗不见了!
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须发皆白的老教授,居然能玩出这样的花样。
“那么问题来了。”他微笑地看着教室里的学生,用不大的声音问道:“这只狗,现在还活着吗?”
答案当然是活着的,不过他却说是死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这条狗已经死了——我记得很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被茶烫到了舌头。”
“多元宇宙论对吧?”我说。
“嗯,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可以自由穿梭两个世界,因为目前来看,我无法证明自己睡着后究竟是进入了梦境,还是穿越到了别的平行宇宙里了。”
“那些护士在你睡着的时候不是见到你躺在床上吗?那就证明你没有穿越吧?”
“不不不,穿越并不一定需要身体,或者说真正的穿越是无法做到让身体穿越的。”
“什么意思?”
“灵魂,是灵魂。”他笑着说。
“灵魂?你也相信人有灵魂?”
“当然,这不是什么信仰,是真的。”
“哦?”我被他的这席话所打动,来了兴趣,“怎么说?”
“你以前是不是有过睡觉的时候忽然有种身体向下坠的感觉?”
“那只是一种心理状态吧?”
“但是没法证明不是吗?你要说大晚上的忽然身体跳了一下,你说那是身体痉挛我没法说,毕竟那可以做证明,但心理呢?心理是最难被证明的伪科学不是吗?”
“是没错……”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不过把心理学称之为伪科学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对吧?其实上你有这种感觉,正是因为灵魂从别的世界回到你身体的那种感觉。”
“你是说……人睡着后灵魂都会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没错,只是从那个世界回来后那个世界的记忆无法被带到这个世界来,之所以有既视感也只是因为灵魂出了一点问题,这点我们待会再来说。”
“这……”我当然不可能相信,但他似乎读懂了我的表情,也或许早就猜到我不会信,喝了口烧酒继续说道:“你有没有在做某件事的时候忽然发现这件事情好像以前做过?”
“是有过,不过那个有很多说法吧?”
“对,如虚构场景、潜意识、时空隧道、错视现象、时光倒流、灵魂学说……以及——梦。”
我愣住了。
似乎是见到我的表情,他得意地笑了笑。
“如果非要从中挑出一个比较可信的说法,我觉得当然是梦的原因,因为在梦中梦见过类似的场景,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才会突然有种既视感,但梦——”他故意把这个字拖得很长,“同样也是我们人类一直无法解释的一种现象。”
我沉默着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话,但他似乎并不着急,而是慢悠悠地从酒瓶中倒出了一小杯烧酒,慢慢品尝了起来。
“然后呢?”我终于沉不住气问道,而他则是满意地瞥了我一眼,将酒杯放下慢慢说道:“关于‘梦’的文献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你可以去翻翻费罗伊德的《梦的解析》,亦或是其他有关‘梦’的作品,里面基本都是在解刨梦与心理的关系,但却没有一本书是专门解释‘梦’是怎么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梦到至今都无法被解释,即便有那么一小戳人根据自己常年的观察和研究发表了一些结论和看法,但都无法让多数人认同,就好比灵魂学说,这点至今依旧没能统一说法不是吗?”
“无法解释的东西自然无法被证实,也无法让多数人信服,这很正常。”
“对,可为什么人一定要去解释某样东西不可呢?”
“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
“有的事情人类永远都弄不懂,可人却偏偏狂妄到认为自己迟早会弄懂,事实上那样东西是不存在解释的,不可能被解释,或者说如果被解释了就没有意义了。”
我还是没能弄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我总感觉在他面前自己就像是个笨蛋。所以我沉默不语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谁知他露出了‘这些话你自己去品味’的表情,然后又开始慢悠悠地品起酒来。
见状,我又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只能闷声喝酒,转而聊聊其他的事情,直到湛蓝的天空吐出了蓝墨色的底片。
我和他告别,然后立马回到了家中,拿起笔记下了他当时说的那句话。
之后,我不论做什么都一直在想着那件事,但一直没能弄明白。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他这才笑呵呵地回答我的问题(尽管到现在我依旧不觉得那真的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是说了吗?有些事情如果被解释了就没有意义了,就像有些事情老挂在心上也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