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雨。
我虽然喜欢雨,但我并不喜欢被雨淋湿的感觉,衣服因雨水紧贴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又冷又黏。
每当进入梅雨季节,我总是喜欢坐在屋檐底下望着院子里的那棵柳树。
盛开的柳树在雨雾中像极了瀑布,雨露从枝叶滑落,然后悄无声息地渗入泥土当中。偶尔被风吹动,似是窈窕淑女舞动裙摆,向你微微招手。耳旁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此时成为了绝妙的配乐,这是一种很单纯的景色,但我总是呆呆地盯着看,有时甚至会忘了吃饭。
我正沉迷于这样的宁静,一道突兀的敲门声却打破了祥和。
没有等我回话,小瑶便端着一碗汤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还没吃饭吧?”
“啊,是啊,谢谢。”对于这样的恩惠,我几乎已经把它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接过小瑶递来的汤,然后将其放在了桌面上,汤碗还冒着热气。
“还在看柳树呢?”
“嗯,谁让我没事可做?话说,你怎么又穿白色的衣服?”
小瑶总是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让我总有种自己还呆在康复院的感觉。那里的护士和医生都穿着清一色的白,人若多点总觉得有些晃眼。小瑶的身材和照顾好友的那个护士非常接近,而且声音也像,因此我总是觉得怪怪的。
小瑶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我们是在去年的四月份认识的。她那时二十五岁,刚来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既没有工作也没有住处,我和她是在一家面馆认识的。她背着书包,拉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穿着白色棉袄带着灰色针织帽。她一坐下,就点了两碗大份的海鲜卤面,一边吃一边问老板附近有没有那个地方有便宜的房子出租。
尽管老板十分热情,但他似乎也并不知道附近的租房情况,因为外地来的人多,住房紧张,这一片基本已经没有出租的地方。想必这个小姑娘也是折腾了一番,没有半点收获。
我当时也处于没有工作的状态,辞职了将近三个月,也没能找到适宜自己的工作,因此手头也有些紧。于是乎,我打着小算盘,一方面是为了维持生计,另一方面是觉得自己一个人住那么空旷的房子,怪有些寂寞,于是把自己空出的一间房间租给她。
我本想着她会犹豫再三,至少等个两三天实在找不到租房的地方才会接受我的建议,没想到她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并且催促着我带她去看看。我心想怎么会有那么毫无防备的女孩,但嘴上仍旧没说什么,把她带到了家中。
小瑶显得相当开心,我想她真的是个非常淳朴的女孩,搬到我家后她一个劲地感谢我,老实说应该我来感谢她才对。在那之后,我们便成为了邻居,碰见她算是我的福气。
小瑶不仅勤快能干,而且还很会照顾他人,据她说因为在老家的时候她要照顾自己的奶奶和弟弟们,所以习惯了照顾他人。她的奶奶半身瘫痪,家里还有两个年仅八岁的弟弟要照顾,她的父母在外工作,而她自己也因要照顾家里,高中就辍学做着家务。我原先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打扫卫生,现在基本连扫把都不碰,甚至吃饭也全是由她来照顾。我当然不仅一次曾在心中感慨,自己带来的不是房客,而是保姆。
我也曾向她开过多次玩笑,说自己快要被她养成废人了,而小瑶总是笑呵呵地回答:“废人有什么不好的哩?那些猪养肥了还得被宰,人呢?又宰不得,你说对吧?”
老实说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个比喻倒是怪吓人的。
不过相处久了,你便会习惯她的这种奇妙比喻,说她是贤妻良母类型的人,我觉得她给人的印象更像是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她时常会和我谈起自己故乡的事情。譬如用柳条和石子赶羊,用木棍和帆布做稻草人,用石头捕鱼……
每当说到故乡,她总是会提起一些奇怪的传闻,偶尔说道一半还忽然增大音量吓我一跳,露出顽皮孩子的笑容。
我虽偶尔会对她那小孩子的顽皮有些头疼,但事实上还是蛮喜欢她的。
“咱喜欢白色,白色不是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吗?”
小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柳树。
“可白色也容易弄脏不是吗?”
“那就多注意一点呀,而且正因为如此,咱才能知道做哪些事情不注意的话会弄脏衣服,以后咱要结婚,就不怕出丑了。”
“你的想法真奇怪。”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该不会还在想他的那个问题吧?”
“没有,那个问题早就得到答案了。”我摇摇头。
“哦?那是什么答案哩?”
“有些事情如果被解释了就没有意义了。”我照搬了他的那句话,本想着小瑶听不懂我还可以捉弄一下她,没想到她眨了眨大眼睛,突然扑哧地笑出了声。
“哈,这的确很像是他的答案。”
“嗯?什么意思?”我没搞懂小瑶这句话的意思。
“嗯,有些事情如果被解释了就没有意义了。”小瑶伸出一根手指头,故意朝我吐了吐舌头。
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总喜欢现学现用啊。
我对此苦笑不已。
在那之后,雨势似乎变大了一点。小瑶因为晚点还要工作,所以回房睡觉了,而我闲的无聊,决定起身再去探望一下我的好友。
我到的时候,他似乎不在房间,照顾他的护士也不知去了哪里。我找到其他人问了问,隔壁的一个病人表示他去进行一个月一次的检查了,让我稍微再等等。
我坐在房间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景色。
“又发呆呢?”
身后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从迷糊中拉回现实。我转过头去,他正站在门口笑着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能换一件其他颜色衣服?我看上去总感觉怪怪的。”
“嗯?”他疑惑地皱起了眉,随后又哈哈笑了起来,“怎么?你不喜欢白色?”
“不,这里人医生和护士穿的都是白色,总感觉你也像是个医生,我倒像个病人。”
“哈哈哈,真有意思。”他笑了笑,走到一旁倒了一杯红茶给我,随后自己也倒了一杯。红茶的热气蒸腾向上,看上去应该是刚才才泡好的,他甚至连杯子都提前准备了两个,换做是平常他都需要从柜子里拿出杯子招待,这让我不禁怀疑他是否提前知道我会来。可我来也都是临时起意,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这倒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你刚刚出去了?”我看见他的衣服湿了一部分。
“啊,是啊,雨有点大,就那么一小会就把衣服打湿了。”他似乎也才注意到,把外面的那件白色外套脱掉,露出了灰色的衬衫。
“这样舒服多了。”
“你这人还真是会在奇怪的地方较劲啊。”
“哪有的事,你去做检查了?”
“啊,主任老觉得我身体有问题,所以拉着我去做了一遍检查。”他吹了吹手上的那杯红茶,然后嗦了一口。我想如果换做是我们以前的历史老师,定然会眯起眼睛做出一副享受的模样。
“为什么?”我问。
“我哪知道?我身体不适愈来愈好了吗?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怎么可能……”要说身体愈来愈差到还有可能,身体愈来愈好怎么反倒会被检查,我觉得他是在开玩笑所以没出声。
“我啊,最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命题。”
“什么?”
“光速其实很慢。”
“你是说用宏观距离表示吗?”
“不,就客观而言,知道‘光年’这个单位吧?”
“知道,既可以是时间单位,也可以是距离单位。”
“嗯,就比如我们所见到的天狼星,事实上我们所看见的是它八年前的样子,如果中间是水呢?我们看到的是多少年前的天狼星?”
“光在水中传播的速度是在真空的四分之三,所以应该是十年前的样子吧?”
“你觉得鱼儿生在海里会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是海吗?”
“呃……”我没理解他的意思。
“我做个假设吧,我们先把沙子、树叶、树枝都扔进一个透明的盒子里,再往盒子里丢一点大米,最后放进一只蚂蚁,你觉得这只蚂蚁会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盒子吗?”
我明白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所以只是看着他。
“事实上,宇宙、真空就是海,我们所说的‘暗物质’、‘暗元素’就是海里的水,在‘水’里我们的速度会变慢。”
“真空不是没有阻力吗?”
“不不不,那是相对而言,事实上真空是有阻力的,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比在真空中速度更快的物质。简单来讲,就按我们这个世界来说吧,光在水中传播的速度是在真空的四分之三对吧?在玻璃中传播的速度是在真空的三分之二,同理,事实上光的速度不止如此。在‘暗物质’外——也就是宇宙外,它的传播速度更快,在真空的传播速度是在宇宙外传播速度的五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或是一百分之一也说不定。在宇宙外,我们人类也可以轻松超过光速。”
“天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的想法总是那么跨越。
“我们对真空的理解是什么?没有阻力对吧?假设在真空中开一枪,那颗子弹会一直保持匀速状态,除非碰到什么东西否则它永远不会停下来。但事实上真空是有阻力的,在‘宇宙外’它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即便没有继续向它施加力。我们所认知的黑洞,事实上就相当于海里的气泡,它会因质量不同而被向上排斥,最终脱离大海。”
“那行星是什么?太阳呢?”
他笑了笑:“当然是水里的杂质啊,我们不过是杂质里的微观生物。事实上,太阳也是一种生物。”
“太阳?”
“对,知道夜光藻吧?”
“知道。”
“太阳就相当于是那玩意,不仅如此,它还能杀菌,事实上我们就是细菌,如果太靠近的话,被它消灭的。”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自然而然啊,你知道灵感这种东西总是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
“那‘大海’外面是什么?‘空气’?”
“谁知道呢?或许也是人类?我们不过是受其影响所产生的低等生物,就像不同维度的镜子一样。我们所说的四维,说不定只是‘空气’而已,而我们说不定不过是‘大海’中的细菌,甚至比细菌更糟糕。”
“你有和其他人聊过这个想法吗?”
“真有意思,你是唯一一个说这是想法而不是假设的。”
“哦?这么说你和其他人聊过?”
“当然,不过大家都只是当做玩笑似地笑一笑罢了,谁让我精神不正常呢?”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自嘲的意思,只是在开玩笑。
“这些事情你有和令正聊过吗?”
“你觉得一个女人家的会喜欢这种话题?”
“哈哈,也是。”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这个。”他摇摇头,又沏了杯茶。
“那是什么?”我问。
“我在梦中死了。”
“死了?”
“对,被车撞死的。”
“……”这件事在他说来好像事不关己似的,这多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我是故意的。”
“故意……的?”
我更加不知所措了。
“对,我想尝试一下,或者说我想知道,如果我在那个世界死了,会怎么样。”
“你就不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担心,当然担心,但是我当时心里很笃定还能再次见到她们,这是个很奇妙的想法。”
“……”我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即便知道那是梦,但他曾提到过在梦里和现实几乎毫无差异,甚至连痛觉都能感知。在梦中死亡就相当于在现实中死亡,这是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做到。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他看了我一眼,虽然嘴上那么问,但我相信他一定觉得我不那么认为。
“没有。”我摇摇头,我并不觉得他疯了,但这样的行为还是让我感到心惊胆战。我知道他的性格,他是那种一旦想到什么就会去做的人,老实说我相当羡慕他这样的性格,我做事总是拖拖拉拉。
“你在梦里死后怎么样了?”
“嗯,先说说死的时候的感觉吧。”他端起茶学着我们以前的历史老师细细品尝了一番,做足了表情后,他这才缓缓开口:“被车撞到的瞬间,我能看见车里司机恐惧的表情,我能听见周围人发出的尖叫声,还有汽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然后,当车的保险盖与我的身体发生接触后,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在向内部凹陷,内脏被挤压着,恶心感伴随着声音从喉咙灌了出来。”
????“我的骨头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保险盖逐渐弯曲然后砰地裂开,正如我的骨头一样。我的盆骨像是薯片般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那些碎骨在我的体内挤压撕裂着。我像是一块橡皮泥般,身体的百分之三十全都贴在了车盖上,我的脸颊在接触车盖后视线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在汽车停下后我的身体腾空而起,那种感觉相当奇妙。因为我被撞倒后第一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身体腾空失去重力的那种释放感。”
“随后伴随的短暂的疼痛,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慢慢飘起,那是一种更加奇妙的感觉,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你会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相序地发出呻吟,我的视线脱离了自己的眼球,我见到了我的尸体,见到了车祸的现场,我甚至看见了周围的路人露出的惊讶、恐惧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的视线还在不停地上升,我能见到汽车轮胎划过地面所留下的胎印,能看见小镇的全貌,人们像是蚂蚁一般发现了食物争先恐后地围了上来。街对面的那家便利店跑出了一个女孩,她奋力向人群中张望,我的视线明明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在脑海中她的表情却尤为清晰。”
“那是一张充满好奇的脸,带着些许兴奋和不安,她试图拨开人群,但好心的大人还是阻止了她,我看见她露出了不满的表情,眼神还在不停往人群当中张望。人逐渐越来越多,我看见我的尸体扭曲着躺在冰冷光滑的路面上,像是一个破掉的人偶,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我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球居然能那么大。我的目光有些浑浊,我想那大概是出血了。瞳孔放得很大,表情也很惊悚,我第一次见到自己那么惊悚的表情。”
“随后,我的意识逐渐被托起,像是被气球拖着拉上了天空。奇怪的是,我明明记得死的时候周围的所有景色,那些景色像是胶卷般能随意从脑海中翻找出来,但我却偏偏记不住那个小镇外究竟是什么,好像是白雾,又好像什么也没有。那种感觉真的无法形容,就好像自己的身体逐渐融入了水中,然后慢慢融化一般。”
????“最终,我的意识穿过了一阵白雾,白雾后面是漆黑的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出声,但却发不出声音,这是当然,因为我死了嘛(笑)。但我仍感觉自己的灵魂还连接着身体,我试图控制我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做清醒梦,我感觉自己好像动了,但又感觉自己没有动。然后,我的意识穿过了黑暗,然后忽然有了种窒息的感觉,可是我并不害怕,那很奇怪,你知道人在窒息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挣扎,但我却非常平静,开始窒息我却反而动也不动,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变得缓慢,我理解了那是死之前的预兆,但我还是不害怕,相反,我甚至有些兴奋。”
“你或许觉得我疯了,那很正常,因为我自己都觉得我有些疯狂,因为我不止一次这么干过。”
“不止一次?”我愣住了。
“对,我在梦里尝试过很多种死法,但唯独那种死法的感觉怎么也忘不掉。”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真的觉得那么做实在太过疯狂了。我想他自己也有察觉,他描述自己死亡的感受时,脸上露出的竟是和品茶时露出的享受表情一模一样。老实说,我有些被他吓到了。
“在那之后呢?”我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于是喝了一口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在那之后?在那之后我就和往常一样,像是刚下班、刚进入梦境一般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然后按下门铃看着妻子或女儿迎接我的表情,吃着妻子做的晚饭,聊着女儿喜欢的话题。”
“没有醒来?”
“我也曾觉得自己应该被吓醒,但并没有,没有任何变化,真的没有。”他连续强调了三遍,但在我听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小镇外面是白雾?”
“我记不清了,好像是白雾,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或许是因为我在现实当中并没有仔细去观察那个镇子,你知道梦境里的东西大多来自与现实中曾见到过的景色。”
“你当初说的灵魂,该不会就是因为这样的梦才产生的想法吧?”
“我是无神论者,但灵魂这种东西嘛,不好说。”他摊了摊手笑了笑,我仍旧搞不懂他的意思。
“你自杀过几次?”
“数不清了,太多次了,因为梦里的时间和现实不一样,我一晚上会做好几次梦,也就是在梦中经历好几天。”
“……”我有句话想要对他说,但却一直没能说出口,我当然期望那只不过是自己想太多了。在那之后我们聊了聊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只要能够避开自杀的话题什么都行。回到家后,我仍把今天和他聊过的话题一一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