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医生的初次相遇是在她诊所内的长廊上,至今我还能清晰地记得白色皮质沙发的触感。
乍看之下光滑平整,但用手细细划过能感受到细腻的皮革纹理。也可能是刚刚有人坐过的原因还留着些许温度,让指尖传来的触感仿佛有着鲜活肌肤般的跳动。
“死小子干什么呢!不要命了是不是!”
毫无礼貌的训斥就是医生对我搭讪的第一句话。搭配上涨红的脸颊和瞪大的双眼,真是充满迪斯尼风味的反派角色呢。但如果非要为日常赋予卡通性质的戏剧化效果,更希望她能咬着面包与我在转角相撞,或是穿破屋顶从天而降。这样才能顺利发展成大家喜闻乐见的恋爱喜剧不是吗?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责备医生,因为当时我正在用打碎花瓶得到的陶瓷碎片这一剧情关键道具,划开了沙发外层包裹海棉填充物的皮革,让内部完全绽放成失去原本机能的废料。
这也难怪医生会毫无保留的将愤怒和责备送给我当作见面礼。
事后听医生的助手说,那张沙发的价值超过他半年的薪水,是医生为了诊所开业特意从意大利订购回来的孤品。被我划伤——不对,艺术加工过的皮革面料没有任何修复可能性。沙发这件物品的简介已经从“可以供人坐下休息的物品”,变成了“THE·废品”。
从过去开始我的行为就总伴随着某些变化,伴随着那些原本坚不可摧的事物轰然崩塌的巨响,一切如同是谎言被拆穿似的轻易撕碎。就像是蹩脚的画师在纯白的画布上肆意泼洒色彩,满心沉醉于自己漫无目的的艺术创作,将内心混乱挣扎的情绪跃然纸上,伴随每一下手中的动作欢欣雀跃。
这样带有自我批判性质的认识总是时常被从脑髓深处的狠狠拽出,放入名为厌恶的情绪中在大脑表层来回穿梭。
总之我在医生生命中的首次亮相就用平淡无奇到有些乏味的场景下匆匆结束,本该进行的问询和对话也都暂作保留。离开时,我还能听到背后传来的咒骂以及助手安慰医生的声音。作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不应该对孩子抱有更多宽容心和忍耐吗?
第二次去医生那里的时候,我发现原本沙发的位置变成了两张并排摆放塑料椅子。是那种市场上随处可见的那种便宜货,放到跳骚市场都不会有人特意去选购的老旧款式。
医生的品味也随着沙发的离去而远行了吗?真希望它们兜兜转转之后还能回到原先的家中,毕竟我对于医生的爱如果不附加上一些美感,可能就成了单纯且肤浅的变态兴趣。
2
随着嗡嗡作响的手机震动音,大脑粗暴的为梦境按下了中止键,并伴随着轻微晕眩感试图把我从沙发上的垃圾堆中拽出。
勉为其难伸出手到处摸索了一下,最后在靠近沙发的地板上摸到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周六。
一同显示出来的还有一条未读信息。
大概又是通信公司发来的贴心问候,让手机自己消化好了。
我所编写平静日常生活剧本之外的战斗场景已经变成了昨日谈,所幸大脑并没有受到足以宕机的冲击。从我还能清晰的在梦里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能想象到每一颗慵懒的脑细胞还在一边叫唤着一边工作,像极了那些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工作的社畜们。社会还能进步真是多亏了你们,还请在我踏入社会之前迎来世界末日吧!
身上穿着的校服像是咸菜干一样的扭曲着,袖口还有胸前粘着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的褐色液体,从味道上来判断应该是前天吃的泡面所剩的汤汁。脸上也感觉带有一丝令人作呕的粘稠感,这种独具匠心的混合比例一定是酸奶与汗液爱的结合。
鼻腔内爆炸一般的感官刺激迫使我走进洗手间,脱下一身带有腐臭气息的衣服好好冲了下淋浴。毕竟我也是正值青春期带有莫名虚荣感的高中生,个人形象可是促进青春这首曲子趋于完美所需的重要音节呢。
仔细想想,将房间收拾干净的话是不是就能一劳永逸解决掉个人卫生问题?虽然平时在屋内选取活动空间都会把选项控制在仅有的干净区域,但随着时间缓缓向前,选项也像是户守先生的发际线一般,逐步被蚕食殆尽。这难道就是所谓中年男子的忧郁吗?正值青春期的我还不能理解其中的苦痛,但的确活动空间的缩小造成了些许不便。
用三十秒思考前因,再用十五秒确定结论,将擦干身体的毛巾扔进洗衣机同时我做出人生中不亚于向医生求婚的愚蠢决定——清扫房间。
至少大脑是这样决定的。
作为人类最底层本能的懒惰却在不断低吟,妄图以一己之力为刚刚打起精神的身体带来片刻安宁。人类一旦失去懒惰的能力就会沦为机器,只会一味向前不断努力,更何况抵抗本能所带来的舒适感只会徒增压力。这可是我奉为圣经的信条之一。
但人类这种妄自菲薄的生物不正总是在与自己为敌吗?
明明没有天赋却还要努力;明明知道会失败还要尝试;明明有人为自己选定了好走的路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最重要的一点,明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却偏偏要通过法律、规则、伦理、道德这些框架将人们绑在一起。就像沙丁鱼被塞进罐头时没有办法选择旁边另一条鱼一样。
我曾经在医生的书架上看到过一本书。起初只是被封面所画女性身体曼妙的曲线所吸引,以为是医生珍藏的成人书籍。翻开时候才发现内容与封面毫无关联,那副颇具色情意味的封面只是后来加上去的书套而已。
人们总习惯于将自身的缺陷通过各种方式在其他人身上得以实现——这是书中的某个段落中所写,好像是一本关于共情心理与情绪投射的心理学书籍。当然,我对自身的记忆能力并不抱有什么期待,就算记错内容也完全有可能。
言归正传来说,既然医生认定我缺少身为人类这一物种的某些必需品,那希望得到大姐姐爱与责骂的我,就打破这种偏见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好了!
充分否定过去自己所坚信的懒惰至上准则,为即将开始的清扫行为铺平道路。
环顾整个房间,每一处都散发着独一无二的魅力。
无数色彩混合交织,却有惊人的和谐共处。没有一丝多余人为破坏的余地,仿佛这些物品都具有各自的灵魂一般,相互依靠形成完美的闭环。
看起来屋内唯一需要处理的垃圾就是我这个存在本身了呢!这种念头出现在脑中的同时,两只脚已经踏出屋外并反手关上了门。
换上一身清爽衣服感觉明显精神了许多,但想到第一个看见这一身新衣的是管理员大叔,粉红色的憧憬瞬间变为灰白。
再次确认手机上的信息内容,是医生发来的。
——周六 下午一点半 图书馆
简短的词语组合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
“周六啊,那不就是今天······才刚刚结束重体力劳动,就不能有更温柔一点的后续吗?”
——您所发送的用户正处于信号圈外,请您稍后再次尝试。如连续三次发送失败,请确认对方是否还在人世。
摁下发送键,数字信号一定能将我三分之二的不满与三分之一的爱一同送到。
仅仅过了三十三秒手机就响了。
“我亲爱的患者同学~作为白衣天使的大姐姐希望周末你能够不赖床,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哦~”
“准确来说我睡的是沙发,不能算赖床。”
无懈可击的逻辑。
“来这一手吗。哼哼,贴心的大姐姐可是考虑到了你将来带朋友回家过夜这样有害身心健康的场景,所以特意选的是沙发床哦!”
对方用出了魔法反制,将我的逻辑攻击完全击碎。
语言上的博弈医生总是能先我一步。
“医生电话打过来的还真是迅速,我的信息才刚刚发出去。”
“如此迅速而有不露痕迹的话题转变,不愧是我得意的患者。”
“医生对于得意的定义是不是过于扭曲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医生能多学习一下字典里褒义词的用法,以免下次还把我像是实验动物一样夸奖。”
“非要说你是动物的话,在我这里也是像宠物一样被爱着呢。毕竟心理学不怎么需要做动物实验。”
“如果你向斯金纳箱里的那只老鼠道歉,他一定会笑着原谅你的。”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小小自欺欺人,毕竟那只老鼠早就化作灰尘深埋地下。
“那个与其说是实验,倒不如说是为老鼠准备了一种另类的游戏而已,毕竟本质上是对他脑内多巴胺分泌中枢形成刺激,让他形成了某种瘾感与依赖性。你看那些沉迷游戏抽卡的人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被当做试验品不是吗?”
无法反驳的完美推演,我眼前逐渐浮现出老鼠死前的满足笑容。
“我跟那些人可不同,对于游戏的选择也都健康向上。比如角色扮演就大受好评呢。”
“比如?”
“在放学后配合着夕阳温热的橙色,偷偷溜进女厕所扮演花子小姐。最近女生之间不是很流行诡异传说吗,具有献身精神的我可是十分乐意为此提供谈资。”
“建议你还是继续在脑内进行妄想恋爱RPG就好。就算你是我可爱的患者同学,犯罪的话大姐姐我也是会降下制裁的铁腕哦!”
犯罪这样充满高难度的行动对我来说不具有任何吸引力。比起将为数不多的思考能力用在考虑怎样脱罪,我更希望把脑内妄想恋爱RPG进行一下版本升级呢。
至于下一个版本的女主角人选,下个周开始去周边中学考察一下好了。
为了不影响手机通话的连贯性,不得已只好舍弃电梯这样的垂直移动手段,从楼梯间走到大厅。超出一天行动存量的额外体力支出,之后就通过朝医生发牢骚解决好了。
“都怪医生这种无意义的对话才会拉长······已经来不及悠闲地吃午餐了。”
还真是微不足道的反抗。
不过我本来也没有吃午餐的打算,刚才出门时顺手拿了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饼干,虽然不知道味道还能不能算得上可以入口,但填饱肚子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这样听来你已经出门了嘛!让我看看~通话时间这不是才不到十分钟!远程诊疗费给你打个八折好啦。”
“鉴于医生的治疗使患者病情加重,请三倍退还诊疗费。”
“如果能老老实实陪大姐姐我做一次线下治疗的话,这次送你免费哦~免费的三倍还是免费,不愧是我!”
这种抖机灵的方式是跟我现学现卖的吧。
所以说医生年轻十岁的话一定会有许多追求者,而我最终会用爱战胜他们。
“可是最近大姐姐时间上完全安排不过来,下次见面还请提前预约哦~”
“等一下,去图书馆不是见医生吗?”
“我可不像学生那样一到周末就能无所事事,心安理得在别人帮他租的公寓里面睡到中午。这边一大早开始就有预约,花三四个小时跑去只为了见你一面这种事情太划不来。”
“我对自己长相挺有自信呢。”
“确实很符合大姐姐我的口味,但还是钱重要。毕竟没钱怎么说的出口我养你呀~”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把这段录音送进时间胶囊,让未来的医生听一听什么叫做黑历史。
当然,那个时候或许我跟她已经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年迈的两人围靠在壁炉边,看着相互之间眼睛中反射的点点星火与对方的轮廓,四五个孩子不停围着我们奔跑打闹——这样的未来大概是建立在核战争之后人类集体灭绝的基础上。
“还真是令人感动的理由。”
“大姐姐我也是很辛苦的,就算敷衍也稍微带点感情怎么样呢。”
“那么,我饱含深情的向您说明,我即将踏上前往图书馆的征程,途中还需要路过便利店买点什么充饥,所以您看是否可以结束通话并为我献上祝福呢?”
以上发言中大概含有百分之三十的谎言和百分之七十的敷衍,这个完美比例的配料表可是我的匠心之作。
“既然当事人这么说了,那我也不好意思继续厚脸皮让你陪我打发患者来诊所之前的这段时间~”
“果然只是因为闲的发闷才打过来电话······”
“没猜错的话,你也是一秒一秒数着时间等我回信吧。”
“······没有。”
被完全看穿了。
不过还是送去了一丁点语言上的抵抗,可医生就像识破小孩子恶作剧一样咯咯笑着。
“那还真是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呢。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年轻人尽情挥洒青春吧!”
突如其来的忙音钻进耳朵,提醒我医生已经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就是我一个人的战场,没有信赖的伙伴陪伴左右,也没有灵魂导师给予谏言。只能依靠不值得信赖的破败人格与擅长的自我欺骗。
可对于我来说,恰巧这些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