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就是恶梦。
夜晚,在黑暗粘稠的深夜中睡去的我,耳畔传来的是大马路上车水马龙所制造出来的油门点燃声、汽车飞驰声、鞭炮轰鸣声、人群呐喊声,咆哮声、叫骂声,喋喋不休的争论声。他们的声音由混沌到清晰,由冷静到逐渐愤怒、指桑骂槐,最后撕破脸面,化作了不顾脸面的嘶吼,到后面,妇人们哭泣着需求帮助,而回应她们的只有夜间的沉默。
我被这样的闹剧惊醒了,浑身都是黏糊糊的汗水,当我沿着灯光的光线走下楼之后,才发现那并不是梦中的幻觉,一切都是清晰真实的,刚才的声音也都是真实发生的。
吵嚷的人群是我所认识的,被拥簇在中央的就是女孩的父母们,也是那座大宅院的主人。他们声嘶力竭地跟警察说着什么,然而警察只能回应给他们以无能为力的摇头。女孩的母亲绝望地流下了眼泪,旁边的丈夫也只好强抑着痛苦安抚她。
邻居们想要帮忙,可是他们又能帮上什么忙呢?他们只能七嘴八舌地提出似是而非的建议,形成聒噪的讨论圈,对事件的解决全无益处。
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女孩失踪了。我从他们吵嚷的内容中听出了这一信息,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今天还跟我在一起的女孩竟然失踪了,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安全吗?她要是被伤害了我该怎么办?
我感到深深的愧怍,但马上这股愧怍就被愤怒所吞噬,我恼恨于自己无所作为,我要找回女孩。我立刻把女孩的失踪怪罪到自己的头上,假如这辈子都找不到女孩的话,或许会成为缭绕我一生的阴影。
后来我惊讶地察觉到,父亲因为出门所以并不在家休息,留在家里睡觉的只有我和叔叔。可是现在,叔叔去了哪里呢?我不安地思考着前后事件的联系,我搜索着自己的记忆,想到下午时百香果棚的诡异,想到叔叔意味深长的表情,想到这个老房子里藏匿着的复杂而神秘的谜团。
就像是琴弦被扯断,珍珠散落了一地一样,我意识到百香果棚那里会有我想要的线索。我沿着楼梯往上看去,被嵌在墙上昏暗的灯座此时萦绕着许多的羽蚁。而在投下的阴影之中,那半截危险的、通往屋顶的阶梯仍旧伫立在那里。
思维渗透了我的脊骨,冷汗也濡湿了我的后背。我畏惧着屋顶,但是,我有不得不再去那里的理由。
我踩在了短梯的第一层表面上。我往上走去,那无垠的、乌鸦羽毛般的夜色也出现在我的面前,很快就布满了我的视线范围。我重新站在了大风狂作的屋顶,在那儿我看见下午狰狞凶蛮的果实与藤蔓,面对它们,时值少年的我看起来像一张纸一样单薄,可是我不能在这里退后。
因为她身处危险之中,而她现在能够依靠的人,也只有我了。我上去用双臂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枝蔓撕扯开来,发疯似的打落那些成熟的果实,将鲜绿色的叶子尽数拆解。百香果察觉到了我的攻势,于是也升起了敌意。它们像飞蛇一样竖起藤蔓,挺着脑袋想要来砸我、打我,它们坚硬的果实像落岩似的,噼里啪啦地敲得我生疼。
我使劲撑起一只手臂,一头扎进了果棚里。我想不到法子来击退这帮傲慢的植株,手忙脚乱之下,我扯下了一根绑的并不牢固的木杆。套着木杆的黑色绳子散落开了,拿着木棍的我勇气大增,我握着木棍左扫右荡,用尽力气地破坏着眼前的植株。
狂妄的百香果在我的棍棒扫荡之下变得疲软了,藤蔓在空中挥舞,试图躲避我的打击。可是它们能够腾挪闪避的空间也离不开果棚之下的区域,这让它们最后全都缩在角落里面,在我的棍棒之下被劈打成了一滩绿色的烂泥。
我气喘吁吁,眼前是被破坏之后的狼藉一片。我内心感到空虚,也意识到这样不过是一场徒劳,我痛苦地蹲下身来,任月光倾洒在我的身上。
我伏在膝盖上,听见了细微的、尖利的低吟嘶鸣,仿佛幽怨的苦诉,又似绝望的哀嚎。我汗毛倒竖,凑近前看,竟然是栽种着植株的矩形花坛发出的声音,往下面看有一个破洞,而声音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我连忙从平台上找来的铲子,将覆盖在上面的泥土由内而外地清除出去,直到显露出能够容纳我进入的坑洞,我才放下铲子,一鼓作气地沿着坑洞往下摸去。
里面是一条泥土铸成的穴道,在穴道的表面上有用钢架打造的阶梯。我顺着钢架往下面爬,下面黑魆魆的,还从下往上呼出阴邪的流风,我吞了口唾沫,并不打算停下脚步。
大约爬了三分钟左右的光景,我就探到了穴道的底部,这里有着更为开阔的空间。这个空间里释放着幽绿的荧光,在泥土窟窿的表面上,黄色的颗粒释放着饱满的荧光。
我走向前,想要看个清楚,我刚踏出步伐,就看见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一幕。
在地底泥土推成的穴坑里面,覆盖着深绿色青莽粗壮的藤蔓,藤蔓上绽放着白色的花朵,锋利的尖刺扎在地面上,枝蔓虬曲盘踞,编织成了虫类巢穴的模样。
而在这样的植株巢穴当中,竟然垂着一个人头。那颗人头有着一张瘦削的脸庞,还有那惨白没有瞳子的眼睛,头上留着凌乱的长发,嘴里嵌着污浊的獠牙,下巴耷拉着。
而在人头下面,则是埋在植株深红色花房里面的骨架,枝蔓在这里固定住了脆弱的骨骼。而在骨骼里面更深的柔软处,则悬吊着跳动活跃着的湿润脏器,血管清晰,器官完备。
注意到了我的存在,那颗人头嘴里发出了可怖的絮语,她无法发出完整的字节,嘀咕着一些邪恶而模糊的词汇。
她头顶的鲜花盛放着。
因为这诡异而骇人的景象,我甚至怀疑我的心脏一度都停止跳动了,四周陷入了岑寂,而我只要合上眼睛,大抵瞬间就会晕死过去。
可是我看到了那个能被称之为希望的造物。那是一个在这片地狱深处的底端藏着的一个囊状的东西,散发着黄绿交接的荧光,表面有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再外面则被一些苔藓类的植物包裹着。我急忙凑上去看,眼神刚触到囊状躯壳的表面时,我几乎控制不住泪腺,想要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被困在这个容器里面的就是失踪的女孩。她痛苦地皱着眉头,蜷曲着身子,仰着那张单纯漂亮的小脸昏睡着,而我向下看去,她的双腿因为泡在底下的酸液里,膝盖往下的部分已经被彻底溶蚀了。
都是我的错,我跪在萤囊容器的面前,抑制不住哭声。我一定要救她出来!我振作起来,用手臂擦去了泪水,开始撕扯萤囊上面的藤条。这些藤条绑缚得非常牢固,我拽着藤蔓往上拉,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双手被勒出了红痕,手心火辣辣地疼,灼人的疼痛直冲脑门。
如果我能看见我的表情地话,一定是咬紧牙关、额冒青筋的。庆幸的是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前面的藤条被我成功拉断了,只剩下眼前的透明薄膜。我伸出手,将指甲嵌入薄膜里面,手指传来的触感是光滑且富有胶质的,我用力往后面一拔,薄膜应声爆裂,与此同时植株巢穴里的人头则发出了一道刺耳的尖啸。
钻心挠肺的尖啸声差点没把我的耳膜刺破。我抓紧时间伸出手臂去够里面的女孩,并且注意不要接触到下面的酸液,即使是这样,由内壁流下来的黏液也让我觉得恶心污浊。
我小心翼翼地把女孩从里面抱了出来,而我把她抬起来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揪心的真相——一些被腐蚀的、小动物形状的兽骨,悄无声息地躺在萤囊的后面部分。我骤然想起那些叔叔口中所说的横死于马路的小猫,它们根本不是因为车祸而死的,而是死在了这里,成为这人头和植株联结而成的变异体的食粮。
我没有时间为之感伤了,那颗人头还在呢喃。我背上女孩,想要离开这阴暗、流溢着惨绿雾气的鬼地方,那个人头还在后面喃喃自语。我吃力地背着女孩走了几步,恍然之中,竟然听清楚了后面那人到底在低语些什么。
“杀了我……”她凄惨的喊叫钻入我的耳朵,我惊恐万分,抬头向前看去。穴道的入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身影我异常熟悉,这时我却不敢与之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