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老家待上一段时间了,这是父亲带着抱歉的口吻告诉我的事情,因为他生意上的事情,他要在老家办理一些证件,而跟着他的我,也有了能够在老家住上一段时间的机会。
为了表示歉意,他还交给我一支精美漂亮的打火机,让我可以托叔叔买点炮仗回来玩耍解闷。他叮嘱我,不要在叔叔看不见的地方玩弄火机,平时要把火机收好。
我对只能待在祖屋这件事无可奈何,因为老家的设施简陋,取水洗漱都不方便。而且我在这里没有朋友,也不会说家乡话,相当于没有父亲和叔叔带着的话,我就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家里。这样的情况让还是小孩的我闷闷不乐,心生不快。
某天父亲出门,叔叔也不在家。叔叔是按着以往的习惯去神庙上香了,而父亲则是去走访亲戚,我本来可以一道过去的,但是因为我厌烦了他们家的顽皮的小孩,所以和父亲说不想去。父亲也是知道他们家小孩的秉性的,考虑到我们可能会打起来,就答应了让我留在家里。
我待在家里,百无聊赖。正在我趋近于无聊的极限,就要迷糊地睡过去的时候,我听见了从外面传来的歌声。那是个女孩子的歌声,声音娇柔、脆脆的,一下子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立马从椅子上爬起来,打开了靠街的窗户往外看。
那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梳着丫头惯常梳着的那种发辫,有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小圆脸,身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裳,脚上则是一双纯白无瑕的布鞋。我当时看着她唱着歌,看着看着不禁就入了迷,她真可爱!这对于当初年少的我来说,已经是极高的赞誉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爱娇俏的女孩,这让我升起了一股想要接近她的勇气。
我很快就把父亲叮嘱我的事情抛之脑后。我跑出家门,在那个女孩的面前停住,她见到忽然出现的我,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吱声,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外省来的孩子,歪着脑袋由头到脚审视着我。
我那时候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汗水。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她看见这样笨拙的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笑得相当好看,脸颊上有两个梨涡。她这么一笑,我反而不再紧张了,我提出想要跟她一起玩耍,她略有犹豫地答应了。
小孩之间的友情来得就是这么迅速。我们那天厮混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荡秋千,踢皮球,玩得不亦乐乎。也是在玩闹之后,我才知道,她就是隔壁宅子的女儿,在老家的学校上学。
我们感情迅速升温,几天之后我们已经如胶似漆,成为巷里巷外都知道的好朋友。隔壁宅子的主人我也见过了,他们人相当好。在我和女孩玩到一半的时候,那家的主人还会邀请我进宅子里吃上两片西瓜,然后宠溺地摸摸女孩的脑袋。
某天,我邀请女孩来家里玩。她很犹豫,但还是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拗不过我,最后同意来我家看看。一进门,她就像我一样被奶奶的画像给吓到了,她小声地跟我说墙面上的那个人好可怕,“阴沉沉的”,她这么说。虽然我有同样的感觉,但是为了不让我这个难得的朋友就这样放弃离开,我又说了很多逗她笑的好话。
她很快就忘记了画像的事情,我们在大厅的椅子上坐着,她趴在我的手臂上,和我讲着巷弄里曾经出现过的趣事。我从未被女孩子这样亲热地挽着手臂,脸颊发烫发红,只是那时候我还年幼,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恋爱感情的萌芽。不过仅仅是这样,我也认为女孩是我这辈子都想守护的人了。你还别笑,当时我们那个年代的感情,就是这样简单而真挚。
我们玩了一阵子的牌,随后她来了兴致,主动提出想上上面的楼层去看看。我当然是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我们手拉着手登上了二楼的阶梯。阶梯由灰土打造而成,那个时候还没能铺上瓷砖,到了雨天的时候,雨水还会落在这道阶梯上,将淤泥和泥水混合在一起。
我庆幸着那天没有下雨,不至于让我在女孩面前陷入窘境。我们就这样爬到了二楼,这里就是我们的屋舍了,她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花花绿绿的被褥,还有那粗框线条的蚊帐,以及古朴陈旧的梳妆台。这一切都是富足出身的她未曾见过的,她向我炫耀她家的豪华设施,我固然知道她是无心之举,但还是因为两家之间的差距感到苦闷。
她没有在屋舍里待多久,我们俩很快就退了出来。忽然之间,她的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另一道阶梯。这道阶梯断了一截,也没有任何栏杆防护,径直通往上面的屋顶。与其说是屋顶,更不如说像是一个凹槽。其他的富贵人家会在屋顶上种植绿色植物,以品尝到无污染蔬菜的味道,然而我怀疑我们这样的贫寒人家,根本不会在屋顶上种植任何东西。
我觉得有些危险,不愿意上去。可是女孩燃烧起来的好奇心无法抑制,在她不断地请求之下,我也就顺从了她的要求,两人靠近了那节阶梯,然后向上面看去。
从阶梯往上能够看见的是老家清澈纯蓝的天空,白云像撕裂的绸缎般在天空中游移着,寰宇气清,白日悬空,温热的光线落在我们脸上,映射出摇晃的影子。我走在前头,拉着女孩的小手,一步步走上了这个陌生的屋顶。
并没有发生坠落的事故,我们两个顽皮的小孩子称心如意地登上了奶奶家的屋顶。这里的景象让我们发出了小小的惊叹,这里视线开阔,可以从屋顶看到镇子上其他院落的全貌。大大小小的房屋鳞次栉比,在此起彼伏的街道之间扎根,混乱至极的街道、房屋布局让我们叹为观止,就好像是天神随意地将积木抖落到这个小镇上,它们重叠随意地铺就了这一切。
我们的头发被屋顶的流风吹起,女孩吹乱的发丝贴在嘴唇上。她感受着舒适的流风,两只眼睛都眯成了月牙,我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笑容也同样明媚。
屋顶上的东西并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这里都是被随意弃置的工具,比如说铲子、水壶、水盆、扫帚之类的杂物。让人的是,在这片方块地面的左上角,有一个被透明布罩起来的棚子,我原以为那也是什么被废置的东西,走近了才发现并非如此——在那里静静躺着的是一整排攀附在木棚上的百香果,他们缠绕在木杆上,肆意流溢着汹涌澎湃的生机,藤蔓自棚架上延伸下来,在半空结出了花朵和果实。
花朵是纯白色的,释放着一种清新的香气。女孩捏着花柄嗅了嗅,她跟我说她喜欢这些花。靠在花棚边上的女孩很美,我傻愣愣地呆在原地,等到女孩叫唤我的名字,我这才回过神来。
“小健!这些花,有些不对劲……”女孩的声音从喜悦化作惊恐,她朝后退了两步,差点跌倒,我急忙把她扶稳,她被我这样揽着,也没有挣脱的意思,而是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指着那些花朵。
是的,那些花朵。刚才我们还在享受着这些花朵散发的清甜香气,现在它们以及果实都显得有些古怪。明明没有风,花朵却在自动摇晃着,像是具有意识一样抖动着花瓣。藤蔓前后移动,像是蛇一样在棚架上诡异地舞蹈着。而那些成熟饱满的果实,现在也不是什么鲜绿的百香果了,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两个铅球,在枝蔓的末端充满战斗的气势探出头来。几次它们伸长枝蔓,都想要用这些果实打到我们身上。
它们活了!我的心中升起不可思议的畏惧。想到女孩还在我的怀里,我升起了勇气,护着她离开了棚架能够攻击的范围,我们从那个果棚里狼狈万分地逃了出来,我的身上被打得出现了多处的淤伤。果实的攻势凌厉而迅疾,宛如狂风骤雨一样打在我幼嫩的皮肤上,我疼得牙齿咬到了嘴唇。
我们扑到了地面上,两个人惊惧万分,惴恐地瞪大了双眼。女孩看到我受到了这样的伤,开始扑棱棱地流下泪水,我好声安慰她,让她不要在意我的伤势,毕竟我是个男孩,偶尔会受伤也是正常的。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才平稳下来。我们互相搀扶着下了楼梯,就在我们要走到一楼的时候,和从下面上来的叔叔打了个照面。
他看着慌乱的我们,两只眼睛变得灰暗而阴郁,尤其是看见我身上的伤痕之后,他更是阴晴不定,板起脸来,这使得本来消瘦的他此时如同青面獠牙的恶鬼一样,让人胆寒。
“你们……到屋顶上去了?”他瓮声瓮气地问我们,我注意到他的眉毛是下撇的,我身边的女孩也因为察觉到了叔叔的态度不对,而在我身边瑟瑟发抖。
“没有。”我强忍着想要全部说出来的想法,脱口而出的却是否认的答案。“我们没有上去,一直都在二楼玩。”
听了我的假话,叔叔好像还想再问些什么,不过他张开了嘴,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又马上放弃了问话,将嘴牢牢地闭上。
“那就好,”他扶着栏杆说道,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楼梯围墙上面。“没事的话,不要靠近屋顶,那里太危险了。”他说话含混不清,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我需要竖起耳朵,集中注意力才能听见。“千万不要上去。”
他在话尾处紧咬牙关,像是恶狠狠的恫吓一样。女孩被他吓到了,缩在我的身后。他不再多说,和我们擦肩而过,消失在了二楼的入口处。
我们恐慌地回到了大厅,刚才看见百香果暴动的景象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两个小孩处于惊惶的氛围中,她冷静下来之后,拉过了我的手,细细地为我察看伤口。
大约是女孩子温柔的天性吧,她问了我家创可贴放在哪里,得到答案之后她找了出来,然后为我耐心地贴上。
“怎么办,我们要把刚才的告诉给大人听吗?”在贴好之后,她六神无主,带着惧意地问我。
我其实也弄不清楚情况,我当时被屋顶的异象给吓坏了,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叫个人来告诉我刚才只是一场梦。我感到有些冷,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忽地觉得熟悉的大厅变得寒冷陌生起来,空间变得逼仄,古老的摆钟像是末日的纺锤般摇摆,墙面的裂缝在我眼中逐渐扩大、撕裂,流出黑色的脓水。而镶嵌在墙壁上的那副画像,画中那个身为我奶奶的女人,现在也好像露出了晦暗、歹毒的狞笑。她的皱纹清晰而明显,两只狭长的眼睛里,那双神秘的瞳子紧紧凝视着我,从地狱喷射出火焰与灼热的光亮。
我没法告诉自己安定下来,我害怕,害怕!我想要呐喊,想要撕碎这一切,我没法冷静,躁狂和幽冷充斥着我的内心,将我心脏凿得千疮百孔、四分五裂。
就在我濒于崩溃的时候,女孩给我一个拥抱。她温暖的拥抱让我感到羞愧,我羞惭于自己竟然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软弱无比,我应该站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自己坚强的一面,可是我没能做到,这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哭泣同样也感染了她,我们俩就这样小声地哭了一会。最后她把脸上的泪痕缓缓擦去,我们才决定就此分别。夕阳已经透进了一楼的窗口,将整片瓷砖地板都染得通红。我不舍得把她送出了门口,然后静静拉上了门闩。
而我不知道的是,就在女孩离开我们家的时候,叔叔就站在老房子的屋顶上面,深深地俯瞰着走在街道上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