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近四十岁的时候,一向身子强健的父亲因为的缘故去了医院,结果在治愈之后,医院方面因为父亲年事已高,所以建议他住院做个全身的检查。父亲本来是不愿意的,但在我的极力要求之下,他还是妥协了。我这样坚持,也是因为父亲确实步入年迈,他已经是爷爷辈的人了,却还是活力四射,光彩照人。我想着给他检查,无非也是为了预防有老年疾病潜伏的可能。
我第二天见到他的时候,他老小孩似的朝我挥了挥手臂,示意我走近点,我和护士确认完检查事宜之后,就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医院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与父亲相邻床铺的老人,现在正被他的亲戚牵出去散步,于是我有了和父亲空闲下来聊天的机会。因为我工作繁忙,所以像现在这样和父亲畅所欲言,真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我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暗暗下定决心多陪陪老人。
父亲畅快地笑着,他一笑脸上的皱纹就如菊花般绽开。即使到了这个年纪,父亲的容貌还是俊朗稳重。我们说起他曾经在学校任职的经历,他回想起当时任职音乐教师的光景,乘着兴头给我这个儿子小声唱了几段以前的老歌,慢悠悠的老调在病房间回荡着,让我回忆起了自己和他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他那时候是个温柔谦和的爸爸,而现在,我也努力想像他一样扮演好父亲的角色。
很快,护士进来收拾东西了,于是他停止了唱歌,和我一起聊到了以前的事情。父亲很少提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大约是来到医院情绪稍微出现了波动,他难得地表现出低落的样子,给我讲了以前的一件事情。
父亲对此事记忆深刻,直至今日,此事也仍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让他记忆犹新。而也正是此事,对他的人生造成了莫大的影响。
他在谈到此事的时候面色凝重,于是我也认真起来倾听他叙说的这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他十岁的时候——
……
父亲的叙述:
我早年间随着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去到其他的城市居住,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会回到老家这边。我们老家是一座古镇,镇子并不大,而我们家以前是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直到民国年间战争纷乱,才导致我们家族衰败。到了我父亲这辈,家中只剩下一座祖屋,再无其他的余荫,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父亲出到外面城市的缘故。
而我的父亲有着一个弟弟,也就是我叔叔。既然我的父亲出到外面的城市安家生子,那么祖屋自然也就交给了叔叔打理,他留在了这座古镇上,随着岁月的流逝消磨时日。
我回老家的时候就在祖屋居住。祖屋是一栋二楼的平房,由大厅上二楼会有一段阶梯,一楼是大厅和洗漱吃饭的地方,二楼则是睡铺。除此之外,从二楼的一段断掉的石梯上,可以通往祖屋的屋顶。
祖屋的形象实在是很难恭维,墙面是由粗糙的泥土堆砌而成,大厅摆放着父亲送回来的红木家具,铺着便宜的小方块地砖。地砖在夏天多雨的时候,甚至会渗水浮出灰色的水迹。还有那个洗漱间,也是只能容一人站立的空间,走进里面,完成转身的动作就已经是极限了。这样的居住生活条件,对于在大城市住惯的我来说,简直是破敝简陋,难以忍受的。而我难以想象的是,叔叔竟然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
而我口中的叔叔,也就是你爷爷的弟弟,一开始我认为他是一个腼腆和善的人。他干瘦身材,脸型稍长,留着一头凌乱的短发。他看见我们带着行李回来非常热情,即使我因为居住环境的简陋而摆着张臭脸,他也并不在意。他会笑着摸我的头,亲切地呼唤我的名字,并且塞给我一大堆平时得不到的糖果吃。他还和爸爸高声畅聊,在晚饭的时候推杯换盏。兄弟情谊在这么多年的异地而居的条件下,没有任何的减退和消散。
我对叔叔的陌生感也因为这些亲和之举很快就退散了,只有一件事始终让我不安。那就是摆放在大厅墙面上的遗像,黑框之中放着的是一名老妪的遗照。高高的墙面上,那个老妪有着一张犀利而刻薄的脸,嘴唇愤怒地拧成了一条直线,银灰色的头发打理得干净仔细,细瘦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玉戒指,衣服穿得是镶着银丝的衣裳。
尽管知道镶嵌在相框中的是个已经逝去之人,可我还是觉得这幅画像阴郁且编织出了一种不祥的氛围。我不敢和父亲明说这种感觉,要是他了解了我内心的想法,多半是会训斥我的。
父亲和叔叔围案畅谈,他们谈到以前被奶奶拉扯长大的经历。在谈到奶奶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叔叔的情绪有了极其微妙的波动,然而他掩饰得非常巧妙,以至于坐在他对面的父亲浑然不觉。两人讲述着奶奶以往生活的点滴,我从他们的聊天之中,才了解到了以前的情况。
奶奶是上个世纪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可惜建国之后,她们家家道中落,经济一下子陷入了窘境。奶奶家的长辈遣散了佣人,本来想着可以节衣缩食,靠着清俭勉强度日。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很快就闹起了大饥荒,许多吃不上饭的灾民掀起了暴动,攻击那些富有的乡绅。奶奶的父亲就是在暴动中被人恶意地用石头打死,奶奶也从被打砸的院落中逃了出来。
她年少便逢了家破人亡的苦事,好在她家的奶妈看清了形势,怀着善意带着奶奶离开了那个令人伤心的省城。她们沿着逃难的路南下,一路上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很快积攒的盘缠就要用完了,两人陷入了饥饿和绝望的境况。
奶妈上了年纪,又奔走劳顿,身体就快要不行。还有一段泥泞的路才能达到下一个镇子,她却实在是站不起来继续往前走了。奶奶虽然年轻,可她无法放下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妈。本来想要留下来照顾奶妈,可是她面色苍白,咳嗽呕血,眼看就要不行了。此时她们已经三天没有东西吃了。
“你吃了吧,小姐。”奶妈奄奄一息,她们在一座破庙中歇脚,破庙里只有几尊佛像,挡不住灌进来的呼呼长风。奶奶看见一直善待她的奶妈承受着病痛,忍不住清泪长流。“阿妈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奶奶呜咽地答应阿妈的要求,说完不久,奶妈就咽气死了。奶奶悲痛万分,可是也没有办法,眼泪是没有力量的,哭泣也不能让死者复生。
所以她草草掩埋了奶妈,离开了破庙。在离开的时候,她诅咒了漫天的神佛,将佛像全都推倒砸烂,她痛恨这个悲痛的人世,为什么这个矫情的世间,容不下奶妈这样善良的人?
于是她继续向前走,她饿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这时她发现了一片栽种着百香果的果棚,此时已经接近老家的边界了。她本来想进了镇子再讨点吃的,可是实在是捱不住了,奶奶扒下了果棚里面的百香果一口气吃了七八个。
边吃边流着眼泪的她,没有发觉果棚主人的临近。看见一个脏的不行的旅人竟然偷吃了自己这么多的果实,果棚的主人怒火中烧,对着奶奶又打又骂。
果棚主人打了一阵,发现奶奶既不喊叫又求饶,只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果棚主人也就消去了火气,可怜起奶奶来,他把奶奶带回了家里,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奶奶嫁给了果棚主人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等到果棚主人去世,他们商量之下,搬到了镇子里的这座房子生活。
听到这样的故事,我看着奶奶的画像,幻想起年轻时代的奶奶一个人艰难地跨越了几个省市,最后来到老家这里安家落户。故事中善良的奶妈让我感到遗憾,坚强的奶奶又让我敬佩,于是我很快改变了自己的印象,觉得墙上奶奶的画像慈眉善目起来。
回忆起过去的事情,父亲和叔叔都感慨万分。尤其是叔叔,他显得情绪激动,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嚅动着嘴唇,声音逐渐有了哭声。父亲眼见不对,于是好言相劝起来,我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叔叔还是没能走出奶奶去世的阴影。他在老家生活的这二十年,迟迟未能忘记奶奶生前的音容笑貌。
她辛苦拉扯大了父亲和叔叔两个孩子,在两人青年时就撒手西去,父亲之后就离开了老家,而叔叔呢?他自小受到奶奶的宠爱,与奶奶感情甚笃。父亲也对溺爱着弟弟的奶奶感到不满,嫉妒叔叔。不过这种妒意在奶奶去世后也就烟消云散了,他时常自嘲道,如果奶奶还在的话,自己或许还会在老家待着,一事无成也说不定。
叔叔只是笑笑,他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他也赞同父亲的看法,叔叔没有去外面的世界大展宏图的想法,他只想留在这个有着奶奶影子的家里,持续地、永恒地守候下去。
我感到有些倦了,想要上楼休息,于是洗漱完准备上楼。结果我发现阶梯的转角处有着一个空置的纸皮箱子。我很快回忆起来前几次来这几次的时候,叔叔总是会带一些野猫回来饲养,尽管不亲近人,但我很喜欢动物,现在发现它们不见了,不免心生困惑。
我问叔叔:“叔叔,你带回来养的那些小猫呢?”
叔叔听见我说的话,眼神忽闪了一下。他吸了一下鼻子,瓮声说道:“那猫跑了出去,撞到了车,死了。”听到叔叔这么说,父亲唏嘘不已,和叔叔谈起了老家交通不安全,摩托车横行的事情。
知道以前认识的小猫竟然就这么死了,我心里有些难过,扶着栏杆走上二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