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神山上常年寒冬,这里一年有九个月是冬天,春,夏,秋,各占一个月,老人们吧嗒着烟嘴经常告诉孩子们——这是雪神大人对我们的考验,熬不过寒冬的崽子,不配活在雪神山下。
因为暖季很短,所以这里的人们放弃了耕种,自古以来便从事着山林畜牧,覆脚的积雪下有着鲜美多汁的“冬草”,对于牲畜们来讲就是最美的草原,“冬树”上结的“冬果”亦是维生素丰富的,雪神山下人们唯一的水果来源。这里,是普通生命的禁区,也是特殊生命们的天堂。
自山脚下的村庄起,向东三十公里范围尽是丛林,这里便是雪神村村民们赖以生存的“冬园”,遑论牲畜还是人丁,都免不了在这一百平方公里的密林里刨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里也是出村或进村的必经之地,因为不生产粮食,村里每年两次出山买粮,浩浩荡荡的车队每次都是碾着陈年的积雪,自这片林子中出去,回来。
直到——那一年,十八辆马车载着沉重的粮食早早地踏上了归途,秋末最后的阳光像即将燃尽的篝火般散发着最后的余热,带队的老张在入林的时候嗅到了一丝久久不曾闻过的腐臭,这不是冻死在树根下鸟类的尸体,似老山羊的粪便味,但更腥臭了一些,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但却很熟悉。
十八辆马车,十八条汉子,最后回到村中的,仅余两人。
苏家两兄弟目眦欲裂,身上的鲜血顺着破烂衣服下裸露的皮肤不停的流下,在倒在村长脚下的前一秒,大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告诉大家:
“它们回来了!”
一千年前的一个大灾年,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干旱让人们背井离乡,四处寻找乐土,有一个猎人来到了雪神山,在这里发现了“冬园”,消息传了出去,更多的难民逃到了这里,适应了寒冷的便在此留了下来,久而久之,便成了雪神村,靠着“冬园”里丰富的物产,寒冬虽久,却也可成眠,所以,长久以来,村民们唯一的敌人,便是那雪神山上的恶魔——雪狼。
“它们狡猾,奸诈,聪明到令人窒息,成群出没,没有必杀的把握不会轻易全体出击,你永远无法找到它们的老巢,也就无法永远消灭它们。”
这是第一个村民,也就是那个猎人的话,老猎人打了一辈子的猎,从未遇到过如此难缠的对手,为了让后人能在雪狼的侵扰中安然存活,老猎人把村中几个新长成的小伙收了下来,一身本领倾囊相授,此后,这几家人便把这手打猎的手艺传了下去,直到前些年,这些人都有一个统一的职业:猎狼人。
外面的枪炮流不进雪神村,雪神喜欢安静,太大的声音会让他生气,白海潮发生过一次,也只被发生过一次,再优秀的猎狼人也无法活着走出白海潮,纵使如此,三十年前靠着陷阱跟弓箭,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一批猎狼人也成功地把狼群们锁在了雪神山上。
“通知麻球,三棒子,老王,秃子,蛇瓜,乌鸦,到我家来。”
安顿好受伤的苏家兄弟,村长黝黑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点点疑惑,或者说是,恐惧……
夜,静了。
泛黄的灯光映照在了几位老人的脸上,袅袅余烟绕满了空旷的小屋,看着一言不发的师傅们,老村长慢慢张开了嘴:
“他们是村里最优秀的年轻人,不客气的说,在雪神山上,他们已经超越你们了。”
“……”
老人们只是抽着烟,在等村长的下文——
“去山里看看吧,狼灾再狠,也不至于让八个年轻的猎狼人连句话都带不出来。”
“村长……”
“我知道,你家里有婆娘,有孙子孙女,这里谁家里没有?但是中间一辈的都在山上呢,难道你们想让小一辈的娃娃们去么?”
“十五年前,我们这些老家伙,拼着命,找了三年,找到了那帮畜生的窝,本来可以一劳永逸的,但是……”
“没错,是我放跑了两个狼崽子。”
面对光头老人的指责,村长很淡定地应了下来。
“你对得起埋在山脚下的兄弟们吗?”
“对不起。”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秃子,你哥埋在山脚下了,我们一家除了我都在山脚下呢!我相信村长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你要咬着过去的骨头硌断老牙么?”
“哼!相信村长?麻球,你们全家都信他,差点全家都没了,你当初怎么就没陪你爹你弟一起埋了呢?”
“你想死是吗?”
“够了!”
两眼乌黑的老人把烟袋摔在了桌子上,似乎在压着自己的脾气:
“你信不过村长,你来这里干嘛?山上的没有你徒弟是吗?他们的妻儿老小可都在等信呢,人是死是活,总要给人家个说法,咱们这老一辈,当初从山上下来,可都是跪了雪神的,山上的雪不化,骨子里的血就流不干,我看啊,是这些年下来,安逸的生活磨软了你们的骨头,让你们不敢动弹了!村长,我去!”
“乌鸦!你少放闷圈屁!你的骨头才软,老子今年五十六,一顿照样能塞五碗饭,一拳一样能打断你的命根子,你信不信,不信你让我打一拳试试!”
“三棒子,你说你傻了一辈子,怎么到了岁数了,一点没长进呢?他老乌鸦就是激你们呢?这都听不出来吗?”
“麻球!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嘿!您瞧瞧这人,好赖话听不出来!”
“行了!去不去的,不勉强。明天我带队,村口集合,天一亮就出发。”
“算我一个”
“我也去”
“我也去!”
“活这么久了,该知足了,算我一个吧!”
“行,明早见吧。”
现在是雪神山的八月,算算日子还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天刚亮,薄薄的阳光就这么疲惫地撒了下来,仿佛垂死挣扎般,穿过了雪神山,穿过了冬园,照在了村门口的几个老人身上。
昨天开会的人都来了,包括跟村长唱反调的秃子,大家脸上都堆着褶皱,互相看看,瞅瞅,村子里的鸡,狗,牲口们,好像什么都在,又好像缺了些什么。
“村长呢?大清早的叫我们在这里等,他在家睡大觉吗?”
“三棒子,你要等的不耐烦,去他家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不去,他家的那条追山咬凶着呢,上次被咬死的老熊皮还在村口挂着呢,要去啊,还是你去,你是狍子,你腿快,应该能看一眼就跑!”
“切!我还以为你老棒子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还怕一条快掉光了牙的老狗哩!”
“你不怕,你去!”
“行了,别吵了!”
两眼乌黑的老人顶着秃鹫般犀利的眼神看向四周——
“村长,怕不是一个人先走了。”
“啊?!为什么?”
“为什么?嘿,这个答案可太多了,怕是给你解释到你坟头长草都解释不完,看来,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了。”
乌鸦老人瞄了一眼云里雾里的麻脸老人,嘬了口旱烟,接着说道:
“雪神山上常年积雪,狼群们一般不会跨过冻土来冬园,因为山上能吃的东西很多,没必要下来跟我们拼命,除了上次白海潮淹了半个雪神山,这种平衡已经维持了一百多年了,然而今年,那些畜生们却跨过遍地冰窟窿的冻土,直袭冬园,咬死了人,咬死了马,还在粮食上拉屎屙尿,企图让咱们走投无路,你们说,这是为了点啥?!”
说着话,乌鸦老人突然一拳打在了身旁的大树上,一只袖箭也从袖中射出,深深地插在树身的拳印中。
“原因我们都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个信息,那就是,这群畜生,是奔着——不是我们死,就是它们亡的目的来的!”
“咋个意思嘛?一多千年都这么过来了,这帮畜生们是被人摸了窝了还是咋?这么大仇?”
“没错,我猜的就是,要么是山上的小子们,要么是其他原因,导致这群畜生们被绝了后,所以它们不惜任何代价来找我们报仇来了,狼这种畜生啊,出了名的记仇。”
“那村长是怎么个意思?你说那俩选择又是啥?”
“村长怕咱们出事,他应该是体会到了这帮畜生的恨意了,说白了,这个节骨眼进山,恐怕是真正的九死一生了!”
“那咋个行!哥几个打小一起摸爬滚打,雪神山上的树洞里喝过把子酒的,怎么能因为怕死就把老大哥一个人放上山去,你们爱咋讨论咋讨论,我先去追大山哥了!”
说罢,麻脸老人吹了声哨子,一只赖皮老狗跑了出来,抬腿就要往村外跑去——
“嘿!老麻子,你是听不懂话还是咋?乌鸦不是说了,俩选择吗,他脑子好用,万一村长留了什么话头,你这不分青红皂白乱走一通,不是捣乱吗?!”
“哦,你不捣乱,你让他赶紧说,到底该咋弄!”
“行了,别吵了,他张海山在雪神山守了大半辈子,没点把握,咋可能一个人就奔着死去,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分出人手,既然狼群能到冬园,就证明它们能过三道沟,袭击雪神村,我们需要留一到两个人在村里带着大家防备村子被袭,而剩下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大山哥独自离开的真正目的了……”
“什么目的?”
“嘿!这个暂时说不清楚,得咱们进了山才行,行了,先决定谁留村吧,某种意义上来讲,留村的人担子会更大,一旦狼群进了村,咱们雪神村,怕是就要绝了户了!”
“村外面的电网,家里的狗,实在不行还有枪,山脚下可不用担心白海潮,这样一来它们进村不就是找死么?”
“呵呵,蛇瓜,你想的太简单了,在以前,你能想象到会有狼群跨过冻土,袭击冬园吗?”
“这……”
“我跟蛇瓜留村吧。”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王主动开了口。
“蛇瓜会夹脚头(陷阱的一种,专门针对大型野兽),我叫些娃娃来,跟我把以前的蒺藜墙(在土墙上打上铁钉)补一补。”
“好,那就决定了,我,秃子,三棒子,麻球进山,蛇瓜跟老王留村。都没意见吧?”
“没有。”
……
“话说……现在是八月吧,这日头,感觉……好像……”
“是啊,这几年来好像……”
“比咱年轻那会,是不是热了些?”
“你这么一说,好像……!”
“管球呢,走吧,大山哥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咱这步子得快点了,你俩,照顾好村子啊!”
“放心吧,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
——
“走啦!”
四个背影,挥着手,带着狗,一步一步离开了村子。
“这天气,确实没以前那么冷了。”
“是啊,还记得咱们那批十二个人进的山,靠着木头铁皮,愣是把狼群在雪神山上封了快三十年了,那年也是八月,记得我穿了件兔子皮的坎肩,进了山还有点冷呢。”
“嘿嘿,老兄弟,休息了这么久了,不知道你那手艺还熟不熟啊!”
“瞧好吧!”
树上,冬蝉叫了起来,远处,巍然而立了千年的雪神山,似乎,轻轻抖了抖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