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坐在熟悉的教室,熟悉的位子,周围都是熟悉的同学。
明明是如此稀松平常的光景,却让我心中感觉到了一丝奇妙的感觉——
嫉妒。
为什么要去嫉妒呢?当然是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些东西。
那为什么会失去呢?
……小杨,是因为你吗?
……
感觉面前有人呼吸的气息,而一下子又消失了。可接下来胸口传来的反复的压迫使我一下子睁开了眼并顺势爬了起来。
“哦啊啊啊,轻一点啊混蛋,我的胸骨都要断了啊!”
面前的女人头发凌乱,通红的双眼满是泪水。
“……”
“你是……秦啪……”
还没来记得认清我眼前的人是谁,她就拿手夹住了我的脸。
“……你没事了?”
“什么叫没事了啊,我不是一直都没事的吗……”我拿开她的手,却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双手印有了奇怪的黑斑,“这,这是什么?”
我印象中的自己没有这么深的肤色啊?
“你等一下,我去开灯。”
女人从我身边走开,而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借着那亮眼的光,我一下子清晰地看清楚了自己手上的“黑斑”。
更准确地说,那不是“黑斑”而更像是……某种文字?
接着,沉重的雷声让周围恐怖的暴雨声变得更加犀利。
“灯开了。”说着,女人又回到了我身边,“怎么样,头晕吗?口渴吗?”
“我……”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但还算干净的床上,“这是哪里?”
“这就是那个校工休息室……”坐在我身边的女人缓缓说道,语毕,她呆呆地看着我,双唇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听到是校工休息室,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由于是高温警报,所以一天的军训内容全部取消。我在一个人出门买水的路上,被一群陌生人带到了老教学楼旁的荒地上。
然后……
随着记忆的恢复,身体各处开始传来了疼痛感。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女人抚摸着我的脸,就像是想要擦去我的泪水一样。
可是哭泣的人明明是她自己啊。
“……”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为什么要恐吓你到这种地步啊……”
“……这不是恐吓。”
如果他们是想通过恐吓息事宁人的话,应该拉我进黑漆漆的小巷子才是。
是什么理由,让他们冒着中暑以及暴露的危险,也要把我拉进这么一块地方?
我再次看来看我的手心。
答案很明显了……
“他们,是想要杀死我。”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们知道些什么,才会想办法让我再那里接受私刑,也是一定知道我活不下去,才肯放过你的救援。”
“够了,不要再说了。”
眼前的人低下头,用双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希望听不见我的声音。
可即便我不说,这些“真相”也早就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我只是为这些难看的东西浇上了一些水罢了。
我看向窗外,外面乌云密布,不见天日,滂沱的暴雨为这样污浊的黑暗中铺上了一层不快的灰色。
除了窗外如同末日的景色,在这个开着灯的室内,通过玻璃的反光,我还看到了一个“人”。
恐怖的人
不祥的人
丑陋的人。
那个人顺着我的视线,笔直地盯着我看。
就仿佛看到了什么陌生又可憎的东西一样。
“这是……”
他和我一样,朝着对面招了招手
他和我一样,伸手抚摸自己的脸
她和我一样,慢慢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这是,我吗?”
那个满脸被写着古怪文字的人,和我同时开口了。
“不要,你不要看!”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女人冲到了我和窗户之间挡住了我的视线,“没事的,会好的。”
“……”
“之后我会陪你去看医生的,放心好了,这也许只是太阳晒多了而已,晒痕而已!”
“……”我在手心上的“文字”上摩擦了几下,丝毫不见有任何褪色。
“不会有事的了,这只是,这只是……”
“我知道这是什么。”我突然回忆起了自己推门的时候,手心传来的无力感和焦灼感,“这就是代价。”
“什么?”
“这就是我想要偿还错误吧……”
深渊般的黑暗中,站着的是我最后悔,最无力,最耻辱的记忆,当时,那个少女虽然把一切说得那么轻松,可实际上从那一刻起,我的整个人生就已经背负起了自己软弱的原罪,“这就是我所必须承受的惩罚吧。”
闪电过后,又是一声闷雷。
“你所说的赎罪,是因为小羊吗?”
……
当这个名字从我嘴中说出口的时候,柳晴树少有地用凶恶的眼神瞪了过来。
“刚才……你昏倒的时候,还在叫那个名字。”
“……是吗?”
窗外的大雨不见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在密集的雨声和低沉的雷声中,意外地将我和他困在了这个独处的空间中。
说起来我和他独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现在窗外看不见一丝光亮,总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
想到这里,总会有些紧张。
“忘了那回事吧。”
说着,他打算从床上站起身,但就在双脚站在地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轻飘飘地摇晃了起来。
“小心。”眼见他要摔倒,我立刻上前扶住了他,本想要他不要勉强,但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缓缓推开了我的手,坐在回了床边。
“……”
“……”
虽然柳晴树本人看不到,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黑斑逐渐在褪色。
“你说的那个小阳,是李川阳吗?”
“……”
柳晴树闭着眼弯着腰坐在床边,没有丝毫想要回答我的意思。
“你是觉得,最近一直没能和她好好说话所以想念她了吧?”
“……”
柳晴树还是没有回答。
“还是说,在刚才那样濒死的情况下,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话想要传达给她?”
“……”
“是想说自己忘不了她吗?”
“……”
“还是说想让她陪在自己身边?”
“……”
“还是说,你想告诉她……”
“……”
“你喜欢她?”
“……”
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没有任何回应。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打算回答我的这几个答案吧。
我看向窗外的大雨,按照天气预报,今天应该是不会下雨,保持高温警报的一天。
【我和他出生在同一家医院。】
【他还是和我一起读过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的人哦!】
【你说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吗?这难道不就是缘分吗?】
我想起了小阳兴高采烈地和我说起柳晴树的时候的样子。
明明是那么想要和他拥抱在一起,但这个时候的她,却是作为新晋的优秀学生会成员,去往其他城市展开社会实践活动才是吧。
怎么办呀,小阳。看这样子,这个家伙完全就不在乎你哦
我心里安念道。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康德’吗?”
“……记得,怎么了?”
听到柳晴树打算说话的时候,我以为他总算是恢复的差不多了。
“你觉得,我是那种把‘帮助人类’作为义务来执行的人吗?”
这算什么问题?
“那是当然的啊,你的所做的事,都是出自正义感,这样的精神……”
“出于正义感而做善事,那我就算不上康德所言的‘道德的人’。”
说完,他自嘲地干笑了两声。
“没有啊,难道说……”我想起来了他对康德的描述,“难道说,一定要是一个对人类没有感觉的人做出的善行才能是道德吗?”
“你仔细想一想,这个道理没有错。”
“意思说你之前帮我的那些就不算好事吗?如果见义勇为和坚持不懈不能算作道德,那又有什么能归为道德呢?”我坐在了他身边,握住了他一动不动的双手,“就算别人不能理解你,但你为我做的事,我都看在了眼里。”
我俯身看着他,却只见他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就像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希望的人
“……我呢,之前有犯过一个错。”
“……”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班级上有一个姓‘杨’的女生曾向我求助……”
“……”所以,他说的不是李川阳吗?
听到这里,我顿时发现自己内心竟然觉得舒缓了许多。可是这样的舒缓,却让我对自己感到了恶心。
“可是,我却没能帮上她。”
“……这种事,偶尔也会发生的。”
我想办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竭尽全力扮演一个倾听者该有的态度和语气来安慰他。
“现在看来,当时因为一些毫不足道的原因,我逃避了。”
“……没事的,我觉得她现在不会怪你的。”
“不,不会的。”
“没事的,之后你去找找她,说当时自己不好……”
“没用的。”无神的双眼中终于泛起了感情的波动,“我已经见不到她了。”
“是她出国……”
“她死了。”他颤抖着嘴唇,把这个事实说了出来,说给了他自己听,“如果,我能再坚强一点的话,如果,我没能被这‘邪恶’的表象蒙蔽双眼……那个人,那个人就不会,就不会……”
“……没事的,这些都过去了。”
现在的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不住地颤抖。
谁能想到呢?这个自信无比的人,现在在一间“小黑屋”中,因为回忆往事而后悔得颤抖。
“没有过去,都没有过去!”他抽出自己的双手摊在眼前,紧紧地盯着手心上黑斑最严重的部分,“你真的以为我是出于‘正义感’而帮你的吗?”
“……”
“不是啊,不是啊,我只不过是想弥补我的错误啊,我从头到尾我都在想自己应该怎样弥补那个错误的选择啊!”
“没……”
“看清楚啊,我不是康德所说的那种‘道德’的人!也不是你想的那种高尚的人,我只是,我只是……”两粒泪水落在了黑斑上,“我只是一个想着自己能解脱的,奢望被原谅的小人而已啊!”
柳晴树哭了,这个一直都表现得坚强无比的男人抑制不住那样的悲伤,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哭出来有没有好受一些?”
“走吧,你走吧。”他推开了我安抚他后背的手,“他们之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我不是……”
“他们现在的主要目标已经是我了,所以最近是不会再来找你的了。”
理性的声音再次回到了他的话语中。
我这时才觉得,他之所以能在平时冷静地对周围的一切做出判断,也一定是同样看待自己自身才对的。
把所有人都看成会运动的棋子,拿下或者丢弃,同时自己也是这些棋子的其中之一,等到了需要丢弃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的话语中没有“我认为”,“我想”之类模糊不清的说法,他的话,他的伤痕,就像是看到了结局一样地宣言着自己的“胜利”。
是因为你遭受了这么不幸的暴力,所以你才这么肯定的吗?
还是说,你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论,才让自己遭受这些的吗?
“走吧,快走吧,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呢。”
这场阵雨下的时间可真长啊。
“即便我走了,又能去做什么呢?”
“做什么,这些你自己去想吧。”说着,他朝着旁边挪动了一下位置。
这是想告诉我之后和他尽量保持距离吧。
“说起来,我想到了一件想做的事情。”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大学以来见过的各式各样的人。
“那还真是太好了,快点去吧,不要浪费好不容易来到的‘青春时光’。”
“……是呢。”
有人说,男人就是长不大的孩子。
说着这样“耍帅”的台词,但他的身影却还是显得十分寂寞。
明明只要说,想要有伙伴,想要有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明明孤独害怕得要死,却还是选择了一人前行。
明明是一个内心脆弱敏感的人,却还是选择一次次地伤害自己。
“说起来,之前你一直叫我‘干事’对吧。”
“……是啊。”
“但我现在已经从学生会工作中脱身了,那就不能算是干事了吧。”
“是啊。”
“那以后我们要怎么相互称呼呢?”
“以后你就叫我‘疯子’吧。”柳晴树自嘲地笑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正常地和你打招呼的。”
正常?
开什么玩笑。
在我最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你自说自话地出面帮助我;
无论途中我是如何地扯你后腿。
在我默默接受现实的安排的时候,你又自说自话地拯救我;
无论自己将会承受何种痛苦。
“不行,凭咱俩的关系,正常地打招呼多见外呀。”
“怎么突然北方口音了……好吧,你说吧,以后希望我叫你什么,但先说好,爸爸什么的我是不会叫的。”
“那么……”
无论如何,这个家伙之后会铁了心地想要远离我吧。
为了让我过上所谓的“青春”生活,他就擅自为我做好了“规划”。
“还有,女王大人什么的我也不会叫的。”
“放心,我还没有那么魔鬼呢。”
我心想着,绝对不会让他得逞的。
天啊,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了和他一样的坏脾气呢?
“我决定了!”
“还有那些肉麻的也不行,可能你觉得很爽但对我的身心健康不是很好所以拒绝。”
“从今往后,你就叫我‘小羊’吧。”
“诶?”柳晴树现实愣了一下,随即怀疑地打算问些什么,但始终不知从何开口。
趁着他慌乱的时候,我再坐到了他的身边。
“等等,我想想到底从那里开始吐槽,还是说提问。”
随即,将他拥入怀中。
“谢谢你,你这个‘疯子’。”
“等等,你在做什么……”
“一直想要被原谅的日子,一直无法被原谅的日子,还有一直想办法让自己放弃被原谅的日子,很难过吧?”
“……”
“明明自己没有做错,明明错的不是自己,明明自己只是为了弥补那些过错,这样的每一天,都很煎熬吧?”
“……”
“对不起呢,我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你是怀着怎么样的决心,怀着怎么样的觉悟,忍受着周围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想办法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我……”
“我可以,成为你的‘小羊’吗?”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她……”
“就让我,替她原谅你吧。”
我能为了他做什么呢?
我所能想到的,只是用我自己来偿还他。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请一定要让我幸福。”
为了你自己,请让我幸福
“如果你再让我流泪的话,我是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为了被原谅,请让我幸福
“如果你不爱惜自己的话,我也是不会原谅你的哦。”
“可我……”
“接下来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我,不需……”
他又哭了,不过这次,他总算是为自己流泪了。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两人同时不见了?
不过,无所谓了。
接下来,恐怕他还要做出更多“难以置信”的事吧。
只身一人反抗学生会也好,欺骗周围的人也好,继续让心灵承受伤害也好……
但之后,他不会是一个人了。
……
……
……
已经不想计算这是第几次的心肺复苏了。
柳晴树的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在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连心跳都已经没有了。
当时,就像是哀叹这么一个善良的人离世,就连原来头顶没有一片云的天空都开始被乌云笼罩。
我背着他,来到了这个我“熟悉”的,最近的可以休息的地方。
出乎我意料的是,原以为男孩子的体格都会比较健壮,可他却好像没什么重量,好像背在背后的不是什么人,而仅仅是一具曾经填充过灵魂的躯壳。
“醒过来吧,醒过来吧。”
手臂已经没有了感觉,完全是在精神的控制下,我再次托住了柳晴树的下巴……
第三次的人工呼吸。
相较前两次,我的动作已经不再犹豫。
相比起担心他突然醒来而难以解释的羞涩,害怕失去他的恐惧感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合适的急救措施。
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我使尽全力找到任何可以欺骗自己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比如,那碍眼的黑斑,已经从手掌长到了心脏的位置,这就一定是他还活着的证明吧!
“……小……”
终于,在我离开他脸庞时,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醒啦,太好了,没事了吗?”
然而现实就像是在嘲笑我一样,原来在我以为是他生存的证明,那黑斑的蔓延速度一下子就变快了。
几乎瞬间,就爬到了喉咙的位置。
“怎么,怎么会这样?”错杂的细纹就像是掐住了他的喉咙一样,在脖子上圈出了一条骇人的口子,“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尝试用蘸着泪水的手擦掉这看着就让人倍感不祥的黑斑,可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
“……”
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回光返照的奇迹一样。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又一次地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求求你,再说说话吧,求求你了……”
我跪倒在床边,从心底祈求那样的奇迹再发生一次在他身上。
太不公平了,大家对他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要让拥有正义感的人将愤怒潜藏在胸口,为什么要一次次地玩弄他相距理想的距离。
又为什么,让他到我身边拯救我?
“小……”
就像是梦呓般的话语,困难地从他的嘴中挤了出来。
而我拉着的他的手,其指间再次传来了微弱的脉搏。
“……杨,对……不起……”
小羊?那是谁?
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那个“好朋友”。
【我和他出生在同一家医院。】
【他还是和我一起读过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的人哦!】
【你说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暗示吗?这难道不就是缘分吗?】
虽然她的恋心让我有时候觉得难以理解,不过这种在出生就开始在身边所逐渐培养的感情,只要倦怠,多少也会变得如此狂热吧。
事实上,虽然难以理解,但还是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的。
不过,他为什么要道歉呢?
为什么在这样必死之际道歉呢?
一时间,我的内心生出了一丝害怕,害怕自己的想法。
会不会是因为,觉得因为我而丧命对不起她的“爱”呢?
想到这里,本来想做心肺复苏的双手停了下来。
再一次,靠近了他的脸庞。
黑色的纹路已经侵蚀到了他的脸上,而他就像是深陷噩梦中无法醒来一样。
我突然想起了童话里王子让公主苏醒的办法,虽然深知这不过是骗小女生的把戏,但身体还是选择了行动。
这一回,不是第四次的人工呼吸。
而是我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