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前夜,果真睡不着。
连那些适合催眠的古典曲目都听得我情绪高昂,我再次将音乐播放器定时,这已经是第二次60分钟了。
闭上眼,伴随着音乐,放映机就会开始播放未来的场景,明天比赛的场景。
放映机看到的未来都是假的,都是虚幻的,都是毫无根据的,甚至偏离真实的。那些都只是我潜意识里的美好愿望,那些都是我想要的,然而现实,绝对是不尽人意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总说未来不可预料。
要是一切都按照自己想要的来,就不叫生活了。
我:什么时候去琴行
秋月:我不去了。好好练
两天前的聊天记录。
两条,一问一答,简洁干练。
细品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
琴行的街道对面一辆红色小轿车,戴墨镜的刘阿姨摇开窗给我招手。
“大早上还戴墨镜啊。”
“帅不帅嘛!”
“帅。”
“吃饭没呀?”
“没有。”
“我就知道嘛,你们这些年轻人。”
刘阿姨从副驾驶位提出一篓子东西往我身上扔。
是糕点和饮料。
“喏,给我吃饱咯。”
现在是早上六点五十二分。刘阿姨没有秋月的联系方式,我和秋月的网上联系相当于航天传输。什么时候在这里集合也是当面说好的。
真害怕秋月临时变卦,给我发消息说不去了。真怕她放我们鸽子,最终我们被迫解散。
十多分钟过去,我肚皮都快填得差不多,刘阿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收回车窗边的头。
“嘿你看这是谁来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秋月从对面的岔路口走出来,刘阿姨直接发动引擎往她那边移动。
秋月的衣着在清晨红日的照耀下光鲜亮丽,本人从忧郁阴暗大改风格,变得阳光开朗。
那是她某日在霞江三桥所穿过的。纯白露肩纱衣,星空样式的纱裙在明亮环境下才看清细节,是紫色和粉色渐变的。
感觉变得更美了呢。
秋月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还未迈脚,刘阿姨改变口音说道:“你干嘛?”
“干嘛?上车啊。”,秋月的表情仿佛在诉说。
“坐后面去!”,温柔不改的刘阿姨这次凶凶的。
“为什么?”
“我的车被扣了分,上高速未成年不能坐副驾驶。”
骗小孩子的把戏不知秋月是不是当真了,老老实实打开我右侧的车门。
“寒心,这次比赛有信心吧?”
刘阿姨一路上都在问我各种问题,秋月则是不停用鼻子叹息。
当我回答“没有”,秋月的叹息更大声。
“哈哈。怎么会没有信心呢?你那么废寝忘食地刻苦练习,你的努力不会白费的。一定会入选的,阿姨我保证!”
“咳——”
秋月轻声咳嗽,像是薄冰被折碎。
“感冒了呀?夏天可是很容易感冒的。吃生冷的东西要注意点,天气凉的时候还是要盖毛毯。尽量别开空调、电扇过夜。”
感冒……我一听就知道是故意咳的。
“啰嗦”,脸靠在窗边,目光向窗外。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了赛场。途中秋月和我各坐一边,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讲过。
车刚停稳,秋月猛地推开车门,在就近一棵大树底下反呕。
刘阿姨见状反应极快地冲向秋月,拍她的后背,“哎呀天呐孩子,你晕车就说嘛,我有晕车药啊。”
嘴巴大大张开,胸腔上移,口吐黄褐色的胃酸,样子极其痛苦。
身体阴凉、冷汗频出、四肢发软,我深有体会。
“都说了不要什么都一个人扛,要学会请求帮助啊。”,刘阿姨凹陷的脸,像关心着自己女儿一样为秋月担惊受怕。
她们俩在洗手间待半天出来,比赛就快开始了。
赛场不算大,但装修大气美观。观众席没有观众,只有第一排坐满了评委。
这场赛是省级预选,通过预选的人会在十一月参加全国决赛,而全国决赛胜出者又会进入全球性的总决赛。这是一场实力的竞争,技术的火拼。有的人可能一战成名,一步步走向音乐家、演奏家,而那样的人只能是个位数。
秋月才16岁啊,她终究是个高一学生。尽管她天赋过人,但在众多天才扎堆里,估计也只是沧海一粟。
因为本就是青少年的比赛,所以参赛的大多和我是同龄人。他们一个两个都穿正装礼装,女的穿白裙,就我一人穿着休闲衬衫。
前面五位感觉都挺水的,第六位的表演着实把我打动到了,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看相貌年纪比我小,强我不是一点半点。
虽有节拍过慢和一些小瑕疵,总体还是流畅地弹完了。
“请让一下!”
随着评委的鼓掌声将他送下去,我和秋月这两个门卫中间挤进去一位女孩。
女孩上台先给评委老师们鞠个躬,然后慌张地坐上琴凳,把凳子挪了挪,在衣服上揩了揩手汗。
“咚——”,刚开始就跑调,把钢琴都给弄哭了。女孩做了个深呼吸,调整状态重新开始。静谧的开始是古典乐的标准,那一刻仿佛连赛场的空气都刷新了。
“柴可夫斯基。”,秋月细语。
女孩弹的是俄罗斯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船歌。像这种的名人我还是有所了解的。
也许是初次上台,对环境还不够熟悉,女孩的弹奏有些仓促。仓促开始,仓促结束。
女孩再次鞠了个躬,走下台,我和秋月为心情沮丧的她让路。
在目光转回舞台的过程中,我和秋月对上一眼。不知为何,她今天都没怎么说话,车上也是,下车两小时了也是。
“你现在很慌吧。”,秋月看向舞台。
“不慌。”
“吹牛……”
“倒是你,你很慌吧?”
她没理我。
我的上一位选手是高个子男,有多苗条我只能拿电杆来形容。一上场就整起贝多芬的交响曲,最后还以极高的表现力收尾,给我增添了不少压力。
评委还没叫到我名字的时候我就已经全身肌软了,等叫到我的时候,差点倒地上去。
我留意秋月,她的脸和眼睛都是空白的。我走上台只听到刘阿姨喊了一声“加油”,秋月傻愣在那儿看不出她的心思。
“会成功吗?”我想。
扭动僵直的身躯面向评委们鞠一躬,再拖动僵直的身躯坐上琴凳。面部、手臂、手指、腿脚全是哆嗦的、僵硬的。
我能成功吗?成功了又如何呢?一步步走上殿堂吗?
不成功又会怎样呢?不会怎样吧。我会选择参加这场比赛也是因为秋月的指引,秋月参加比赛只是想实现自己的心愿罢了。
我的心愿不在这里。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在音乐演奏中是不可能崭露头角的,脱颖而出、一步登天什么的,对我来说是痴人说梦。
所以我把自己的心愿建立在一件件小事上、世界的每个角落里。只要有我的推动,某些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会更进一步,这是我唯一确信的。
秋月和夏暮以及她的朋友们尽快和好,这是我的心愿。
秋月重返舞台,在音乐的道路上奋进,这也是我的心愿。
这些比我那遥不可及的梦更容易做到,为什么不去做?为什么光是期待?
说过要拯救你的。
对待是一等一的,我可不能亏欠你。
“我喜欢你的琴声。”
我背向她,说完便朝舞台上的钢琴前进。
山间的清泉,甘甜的净水,捧一口一饮而下。甜润和冰凉顺着口腔、呼吸道直至心肺乃至五脏六腑,嘴边漏掉的水珠也顺着下巴、颈部被毛孔一滴一滴地吸收。就如同奏响钢琴的我吸收每一颗、每一条音符一样。
按下一块键,灵动的音符就从中跃现,落到地板上。一只只音符精灵们手拉手,逐渐围成一圈,形成闭环。将钢琴和我,包围起来。
它们一会儿转圈圈,一会儿身子荡来荡去。多的音符又涌出来,它们铺满钢琴,在我脚边铺成一张毯。
音乐诞生之初是用来欣赏的,是用来享受的。绝不是为了刻意取悦他人,绝不是用来获得成就、触碰理想的工具。同样,那些钢琴家、音乐家的演奏,是用来感动他人、感染他人的。这是我对音乐的理解。
秋月,你对音乐的理解是什么?
啊——
跑调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音符在哪儿?……
音符在哪儿?……
音符在哪里??……
地上的精灵们不见了……它们去哪儿了?
喂!你们去哪儿了?
……
没有回应。
喂!你们!
……
谁会给我回应呢?
钢琴就是我的生命,琴声就是我的呼吸。
我的呼吸——骤停了——
曲子越来越激烈,即将结束那一刹那,那些规规矩矩绘成一排排的音符被打散了。挤得乱麻麻……像古希腊文字那样,看不懂了……
我弯曲的手指慢慢伸直了……
我的触觉离开了那光滑的琴键……
我在看哪里?在看什么地方?
……
我看到的不是三角钢琴支撑盖与琴的空隙。
我看到的是我自己。
阴湿的洞穴里,自甘堕落的自己……
“来霞江三桥”
比赛结束后的当晚十一点十分,秋月发来一条讯息。
“来干嘛啊?”
“别废话,快来”
“快”来,整得我激动万分。秋月啥时候这么主动邀约过我?
下午回到家我就睡了一觉,睡到九点过。一觉醒来烦心事全都忘干净了。
今天秋月的钢琴演奏可谓是精彩绝伦。舞台上的她比琴行的她还要更加优美,更加挠得人心痒。
“你……为什么弹Dream?你不是一直在练琴之翼吗?”
秋月甜美的抿嘴笑,“因为我喜欢这首曲子。”
“不止吧?……”
她回避我问题的重心。
我太想知道真正原因,连续三次提问,她终于告诉了我,“我弹一遍Dream,评委才会发现你弹得有多好。”
我当时没明白,还在想“明明你弹得比我好得多啊。”
其实她的意思是:我弹得很好,我与秋月的最好,只差那么一点点。
今晚应该是新月,是无光的月相。
以为有月亮她才会来,殊不知她随时都会来。一会儿叫我别来,一会儿邀请我来。我真是猜不透你。
桥头一望,空无一人。
“这边!”
秋月小跑从烂尾楼那边过来。
“你是住在那……”
“……”
“你这打扮……”
一身黑色哥特式连衣裙,领口的蝴蝶结飘起两根长长的尾巴。束腰带用鞋带那样的X形固定,做工精细,上面有着白色花纹。裙子为百褶样式,里面一层白裙不是荷叶边,而是不规则的棱角边。配上她的身材和知性的脸庞、柔顺的长发,漂亮到失去“真实感”。
“好看吗?”,秋月歪头。
“啊……好看。”
“你的手背在后面干嘛?”
手肘弯曲太大,我觉得她肯定藏了什么东西在身后。
“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来这里吗?”
“想。”
“那么,答案马上就将揭晓了!”
仿佛将要宣布脑筋急转弯的谜底一样,她的声音无比活泼。
“闭上眼睛!”
啊?天呐,她好奇怪啊。
这是与谁互换了人格么。
还有,为什么要闭眼睛?难不成要从身后亮把刀出来刺死我??
“好。”
“不要搞恶作剧啊。”
“叫你睁开才睁开哦!”
“嗯。”
我激动地快缺氧了。难以想象神神叨叨的她是要整哪一出。
“好了吗?”
我很老实,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耳边突然传来缓缓优美的小提琴声,差点以为进了天堂。
猛然睁开眼,只见秋月把褐色的小提琴搭在肩上,右手用弓弦悠快悠慢地拉动琴上的四弦。扭动身姿的同时,裙子和长发也随着摆动,虽然天空乌暗,但在惨白的微光下:
——是我见过最美的她。
此刻的她:
——是最梦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