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家长会像是要了他们的命一样。
无非就是家长前来参会,再听校长、老师巴拉巴拉一通,下午就能很快得过去。
教学楼、校园内全是人,中年人、老年人、儿童甚至婴儿,差不多快挤爆了这所学校。不断涌进的小轿车、摩托车,滴滴嘟嘟响着喇叭,仿佛告诉前面的人:“别挡着我的路”,“你走快点行不行”,而我只想说:“吵死了!”
那些学生,有的站在大门口,父母亲一来,跟个小孩一样兴奋地冲上去,嬉皮笑脸地贴在一起聊起天,就差跳进怀里。
有的父母亲为孩子买来好吃的,什么蛋糕啊、奶茶啦、冰激凌啦,孩子们接到手后狼吞虎咽,像个没吃过细糠的土鳖。
目睹楼下的女生见到母亲疯了似的抱上去,我才意识到我又错了。真有这样的人。
我怀疑她们是失散多年在这一刻重逢的母女;怀疑是许久未能得见的母女或亲戚;怀疑是母亲意料之外突然出现的惊喜。
我不该这样怀疑。
她们俩的相拥自然、亲昵,这只是她们之间的一种礼仪,一种日常行为。
她们和这时的阳光没有区别,都是温暖的、温和的、惬意的。
秋月果不其然是个幽灵,不折不扣的幽灵。
我在阳台的左侧,她在阳台的右侧。
她身体面向我靠在角落,侧脸是惨白的,亦如银白色的月光、霞江三桥的路灯。
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看不到现在,看不到心中所想、脑中所思。
像极了黑暗天体,只见光进去,不见光出来。
不知道她会对那母女作何感想,她面色无尘,我也看不到她的眼睛。
那天的事情我没有忘记,不确定,也不敢提起。
不过答案很快就揭晓,我只需等待。
秋月没理我,我也没理她。
除了霞江三桥和琴行,我在学校跟她互不相识。我们每次的谈话都是严肃的,简明扼要的,我不讨厌这样,我只求能多一些。
母亲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是嫌恶的。这种感觉是莫名其妙的,是没有理由的,没有道理的。
我多想她是个陌生人,这样不论我多么厌弃她,她都不会向我走来,和我说话,我也可以更轻松、更愉快。
这些病态的想法和感受从何而来?我思考过。
是剧毒导致的,是毒素让我产生了这些感觉,这些想法。
因为我中毒了,所以对家人愤怒、排斥。
发作是短暂的,有时候是一瞬间,发作之后我又恍然大悟、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像个精神病。
我不对家人笑,就像秋月不对同学笑,不对老师笑。面容也同秋月,是紧绷的,是静如秋水的、静如冰面的。
为什么要对他们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沉溺在对母亲的埋怨中,秋月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样子沉稳、憔悴,胡子不多但也该刮了,头发比较散乱,身体坚实,整体却没什么精气神。
秋月领他到自己的座位,面不改色,既像她自己,又像我。
我心里阻塞。
秋月转身离开,一名女生问她:“秋月,这是你爸爸吗?”
秋月点头。
我立刻抢在她前面,从后门离开。
我是个傻子。竟会作出那样的猜想,没有人性,没有道德。
罗老师的反应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我主观臆断,是我自作多情、敏感多疑。
※
母亲是个人偶,我对人偶坦言,对人偶倾诉,甚至哭泣,而人偶从不会回应,人偶只是个人偶,是一架木头。
言语是最有份量的东西,但我的言语好像轻如鸿毛,如天地间的蜉蝣,如宇宙间的尘埃。我那么努力,那么艰难,在心中削减又削减,在心中酝酿又酝酿,最终只是一滴一滴缓缓淅出的言语,却被你如此敷衍,被你如此漠视,被你如此污染和丢弃。你简直就是恶魔。
“你有什么就说出来。”
这是母亲说的。
我尝试说出来,把想法说出来,把需求说出来,最后收到的都是一脸冷水。讽不讽刺?
我还是会不断尝试,期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学会支持,能有自己的主见。
今天的夜晚也很晴朗,银白的弯月出现在陈旧灰白的雾窗。
我本打算早睡,可有种力量在感召我。
将褪去的衣服穿上,疾速拉门而出,在空旷的田地里仰望夜空的无数繁星和弯刃明月。
愁闷使我情绪低落,我又一次前往霞江三桥。
15.1公里,这是我唯一一次打车没有心疼钱。
行程中我焦灼、急躁,有后悔,有觉得自己冲动。它们没有期待强烈,很快就被淹没,消散。
街道上、公路上车辆稀少,满目萧疏。
司机问我这么晚了还到霞江三桥做什么,我说“回家”。接着又问我不害怕吗,我回答“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远远不及阴湿的洞穴,害怕?怎么可能。
在与目的地断开百米远的地方下车。
霞江三桥宁静得能听到河流的喘息声。
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四分。很幸运,一来就见着了她。
我靠近她,同她遥望那冷冷的月亮。
“你又来了。”
声音很轻,像薄薄的糯米纸片,遇水就会溶解。
“是啊。”
察看她的容貌,微风一起,她身上一股沐浴露的芳香随风侵入我的神经。从白皙的肩部看出,她只穿了件轻薄的灰色衬衣。
“你不冷吗?”,我靠着护栏坐下。
“为什么觉得我冷?”
“看你穿的很少。”
“就冷了吗?”
咄咄逼人是秋月最擅长的。
话题终结者是她才对,每次结束话题的都是她啊。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呆够了就回去。”
“你家在哪儿?”
……
“说的好像你要来找我似的。”
秋月的笑像是白色睡莲,亦或是白色郁金香,温馨、娇弱,嘴角的弧度如残月般的完美,又渲染了一股悲伤凄凉,赶走了阴霾,驱散了灰浊的乌云,留下落花的暗香。那笑容,比秋日的荒凉、比冬日的寂寥、比凛寒的初雪、比她的琴声,还要动人心弦,惹人生怜。
这才是她。
“就问问。”
……
“唉——”
我长叹一口气,秋月也坐了下来。
“我搞不懂我母亲。”
我低沉地说着。见秋月没有反应,我继续说道:“我从未得到她的支持和回应。”
“我的爱好、我的想法、我的言语,从未支持过,从未回应过。”
“像是个单调的文本编辑框,只是输入,不见输出。”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永远的泼出去了,毫无痕迹的。”
“一味地物质上给予,亲情的存在感,微乎其微。”
……
沉默良久。
我没再说下去,我不该说这些,只是没忍住倾诉的念头。
秋月神情复杂,好似愤怒。
我害怕,想收回那些话。明知道那些话像水一样永远的泼出去了,还是想。
“你怎么能这么说?”
声音不是雪,是响彻云霄的雷。
“你敢肯定你没有夸张吗?难道你母亲对你没有爱吗?”
“是你把亲情说得这么微乎其微!”
雷声由低渐响。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昏白的路灯、远处的霓虹,遥远的星辰,都凝结在那泪水中。
她真的捉摸不透。
我们都沉默许久,她轻言:“也许你母亲,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爱你,她做不到你的需求。”
颤抖的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扯住我的大动脉。
我难受。愿她能抹掉脸上的清泪,尽管那泪水是无价之宝,尽管那泪水多么美丽,也抚慰不了我的心疼。
思考了一会儿,也许,她说得对。
她为我解开了长久的困惑。
“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
想问她为何会哭,其实我知道。雪上加霜的愚蠢行为,我不能做。
是我的话让她触碰到悲伤。
“只要有月亮,你都会来吗?”
“看心情。”
“今晚的月亮并不圆满,也没有照耀黑暗的光。”我说。
“你错了。”
“月亮就是月亮,没有圆不圆满。”
“今夜的蛾眉月,只是你所看到的。”
……
“原来如此。”
只是我所看到的。
“走了。”,她站起来,离开桥面。
“我送你吧。”
我提出请求,切实也是担心她的安全。
“不要干涉我。”
撂下一句狠话,径直消失在我的眼中。
她变化万千,都只是我所看到的。
“月亮总是隐匿在漆黑的云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