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脑袋瓜子不太灵光,五岁才第一次喊了声“妈。”,我妈也是欣慰得炒了一堆我爱吃的菜,只要我喊一声她就喂我一口。
可我被幼儿园老师教惯了,只说普通话,一直学不会家乡话,又被老乡们笑话,我妈脸上又无光了。
因此那会老妈总喜欢拿楼上和对面人家的小孩训我,这两户人家也都是我们的老乡。
住在这城中村的人,大多是90年代末下来广州的外来务工,他们从我们这辈未出生时便扎根在这条窄窄的北四巷子里,大伙是有便宜就分享,有困难也不会含糊,能帮就帮。各家的小孩子年龄也相近,常常一起玩闹,不怕无聊,等再长大一点,就可以一起去附近的小学上学。
妈妈告诉我,楼上和对面的小孩子都姓林。而我也是在三年级那会才意识到那两个小孩原来跟我一个学校。
住在楼上的孩子家里是开士多的,他妈妈常常请我们喝饮料,但瓶盖上总有“再来一瓶”的字样,这孩子个头比我大一点点,我在这就叫他大林。
住在对面的孩子,他爸爸还在乡下打理渔场的生意,他妈妈就有时找些绣衣服的工作。这孩子有些瘦小,我便叫他小林。
那时我开始记事了,但不代表我懂事了,我看不懂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对它们也没有太多兴趣,老师在上边讲课,我在下边跳着养生朋克,每天掐着时钟出入教室,作业记录本上勾也没打完,就跑去村后边的农田里抓瓢虫抓蝌蚪。直到晚霞也渐渐褪色,才脏兮兮地溜回家,运气好的话我能趁我妈没看见我前冲进房间换件衣服,运气不好就被老妈训一下,晚饭不准吃肉之类的。
跟我这么疯的孩子也有五六个,当中就有小林,作为老乡我当然也邀请过楼上的孩子,但他嫌脏,不肯来。
小林是我们孩子当中的水娃娃,农田边有个水塘,我们偶尔会去那里抓抓青蛙,我是条旱鸭子,一般只敢站在岸边,没什么下水的勇气。有些小孩子,胆大一点的也就在水塘浅一点的地方扑腾两下,可小林是唯一一个敢游去湖中央还能游回来的。
我对他最标致性的印象大概就是我第一次下水时,他教会了我怎么出水时把脸上的水擦干。 那时我终于能在泳池中看清他,他在水上浮动着,阳光洒在他晶莹闪光的脸庞上,他得意地朝我笑着,又一头扎进水里,自由地离开了。
然后我就想着,这家伙以后一定是个人才,但关于水上的人才,我真没什么概念。
然而我的成绩和他差不多,差不多的糟,就拿三年级下半年的期末考来说吧,三科没一科能上60分。即使这样,我还是浑浑噩噩把四年级也玩了过去。四年级下半年期末考我没法立刻知道我的考试成绩,因为成绩已经差到必须叫家长来过目一下了。
那天晚上我被留堂约谈家长,长辈们没讨论多久,数落我倒是能讲够两个钟,而我只需要站着,不做太多表情,识趣地点点头摇摇头,用简单的字回答他们,等到明天放暑假,我又是初生的太阳朝气的蓬勃。
然后我就留级了。
这是长辈们讨论出来的治疗方案:如果不留级把基础再打一遍的话,按照我这成绩发展下去,这附近的初中我一间都去不了。
听到要在这“监狱”多留一年的消息,我自然是哇地哭着接受了。
小林本不用留,但他妈听了我妈的建议,再看看自家儿子的“品性”,也被拉来与我一起度过这个谜一样的四年级2.0。
“留就留呗,至少我们在四年级就是大哥了,对吧?”小林无所谓道。
那时我们对“留级生”这个词没什么羞耻感,只觉得新同学都是年龄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就挺自豪的。
我以为学习这种东西这么难,大概每个孩子都得经历一次留级什么的吧,于是又问了楼上的孩子,问了才知道差距这个词的意思是什么--人家年级第七,不仅上了五年级,学费都免了。
就这样,楼上那姓林的成了五年级大哥,今后我便叫他大林。
新的四年级,老师先把我和小林分班,把我放在教学楼最东边,一班,小林就放在最西边,六班。
老师们为了把这复读费收得让家长服气,也对我和小林常常展开最针对化个性化的教育,这又使我们常常能在办公室重聚。
老妈知道我在这巷子里有大小林这俩朋友,也知道小林这么顽皮,跟不得,“你玩就去找大林玩,上去!”我妈就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她没有直接提到关于学习的事,但就是硬要我拿着本书或者练习册去他家,而且“好好玩”这几个字非得强调几次,她才放心。
大林就住我家楼上,也不知是谁学谁的摆法,他家的布局与我家相似,但电视柜或者桌上摆放的东西却有点区别。
我家的电视柜下塞的都是我老爸买回来的粤语国语唱片,他家电视柜下也是唱片,但全是迈克尔杰克逊的,而且这些都是大林买的。大林的书桌上也有玩具,可他的玩具似乎功能还挺多,会变形的汽车人,电子宠物,可折叠的玩具刀或者按牙齿就有可能咬到自己的玩具鳄鱼......
我的玩具大概就是些一两块钱的塑料小人小车,可数量与品种极多,算算总价值却比他的高出不少。
刚开始来他家玩有时挺无聊的,因为他也不肯分享玩具,而且他常常在写作业,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他。
“你以后周末或者周二周四晚过来找我玩,那会我有空。”大林对我说。
我很难想象这个小孩子会有大人们说的“规律的作息时间”,于是我就照做了,第一个周二,晚上八点,我准时来到他家门口,开门的是他妈妈,我再走进往里边一看,发现他用书和各种各样东西在地上摆了一个超巨大的赛车道模型。
他说他知道我今天会来,特地准备了这个有趣的东西。而这个赛道还得用到我的那些塑料小车,游戏玩法如下:在起点猜拳决定行动先后,然后轮流用手指弹动小车,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地把车“开”过去,先到终点的人获胜。
他把这游戏称作他的发明,事实上,在玩游戏这方面,他还挺爱动脑子的。
他有一本收录了很多趣味谜题的书,我们常常能围绕一道题嘻嘻哈哈地思考一下午,然而我们很少能想出正确答案,这些题的答案也往往能让我们目瞪口呆,我多少被这些题打败了,不敢再去思考,大林却是越发起劲,他知道我不太喜欢玩这些题,但每次我过来,他都会拿这本书在我面前挥一挥:“嘿!玩这个如何?”
如果我拒绝--其实我总是拒绝,他就会拿出另一种更加“不太友好”的东西。
他不愿在池塘中把自己弄脏,可我觉得他的心完全是脏的,这家伙尤其喜爱下棋,斗兽棋,军棋,象棋,每次我一来,他总得把这三副棋盘摆出来,然后饶有兴致地把我的子杀得片甲不留,然后再给我来一通赛后总结,什么我行动目的太明显,不懂变通,只看局部忘了整体什么的,我虽然听着觉得烦,可总比老师的话顺耳。
我带着作业过来,除了是为了演戏给我妈看,还是演给大林他妈看的,因为大林他妈也觉得得负点责任。我每次过来,大林他妈的目光总会先飘到我手中的作业本上,如果我带的不是漫画书而是数学黄冈小状元的话,她会比较满意,然后放心让我们在房间里学习,自己去大厅看电视或者回厨房煮菜。
有时她当然会悄悄把我们的房门打开,看看我们是否认真,这个其实没多大必要,我和他几乎不会玩什么长辈看不过眼的东西,即使是下棋也不会责怪我们,唯独有一件事是大林始终在防备着他老妈的,那就是模仿麦克尔杰克逊。
大林也算得上是迈克尔杰克逊的狂热粉丝,他家电视柜地下塞的唱片不过是他总收藏的冰山一角,他床底下关于迈克杰克逊的东西多得甚至能把他的床顶起来,我看过几箱,除了各种各样的盗版(我不知道有没有正版)唱片,还有许多关于他的杂志消息,他不肯撕,只要是有关于他的杂志,他都会留着,接着就是衣服,那些衣服都是按照迈克尔杰克逊在影片中穿过的衣服仿制的,而且尺码都很大,他说这是他长大后穿的,而且他妈妈之前委托了会做衣服的朋友帮他弄了一套稍微迷你一点的,等过年他就能穿了。
大林他妈允许大林追星,但从来不准大林跳舞,尤其是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舞姿,她觉得这简直像个“神经病”。可大林他妈也是个有点矛盾的人:当电视上又开始播放迈克尔的太空步时,大林他妈总会忍不住和旁边的人说:这东西我儿子也会。
这话不假,大林是我见过的所有孩子中第一个能穿着拖鞋在大街上走太空步的。
大林其实也算是是个爱玩的孩子,每次我过去,他虽然总说自己还在忙,但往往没过几分钟,他又会把棋盘拿出来,有时就这样过了一下午,一晚上,他妈不在时,他又会放迈克杰克逊的影片,让我看着他怎么模仿迈克尔的嗓音,举止,或者舞步......
他常常会告诉我他已完成或者没完成的事,每次听他说着他的规划时,我总是十分羡慕地听着,为什么自己总好像没有什么计划?我望着他讲话时坚定而闪亮的眼睛,却总没能回答自己。
能带着我逃避这一问题的,大概也就小林了,我与他同样的贪玩,同样的野,我们一起留级,放学后也在一个办公室写作业。
老师要求我和小林放学后留在办公室里认真写作业,等他送完学生放学他就会回来检查我们作业完成的情况,然而老师常常在放学后半小时左右才会回来,我们猜老师可能就住在附近,而且他应该是吃了饭才回来的,因为每次他给我们讲题时,我们总能闻到一股鱼香肉丝味。
这放学后的一小时,我们怎么可能会安分地坐在办公室里,等我们听不见老师下楼梯的声音后,我们便会高呼“自由!”,进而开始攻占整座教学楼,闯进每间教室,在每块黑板上留下“革命”的印记……
当然这只是玩法之一,有时我们会借着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机会,在我们想整蛊的人的桌椅上弄点手脚,具体怎么整蛊不做赘述,总之我们在最后一次作案前都没被抓到过。
有时候我们只会直接奔到教学楼的顶层,鸟瞰夕阳下校园之外的景色,然后……聊聊人生。其中有一次挺平常,但印象却无比深刻:
“嘿家乐,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小林问我。
“没想过,做老师?”我含糊地回答道。
“别逗了,现在又不是语文课,你以后有没有考虑当个漫画家?我见你画画挺好的。”
“漫画家啊,其实不大想做。”心里可能是千百个愿意了。
“按照我爸的说法,我初中毕业了就不读了。”小林很认真地对我说道。
“啊?”我承认那会我更多的是羡慕不是惋惜。
“对,你以后可能也要过来吧?毕竟我们都是一个乡下的。”小林说道,眼里似乎对我透露着惋惜,可我那时没看出来。
“为什么?你初中毕业后去做什么?”我问。
“不知道,我希望不要像我姐那样去杀猪。”
“你姐能杀猪啊!”我开始想象一个弱女子拿着斩刀把猪的头砍下来的样子。
“嗯,我觉得好恶心……”
话题渐渐地便扯远了,望着被晚霞映照得火红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心中一觉不好,再一看手表,再苦笑着相互对视一下,该写作业了……
再等老师回来,神情凝重地看着我们在一小时内完成的少得可怜的作业,我们深知今天的我们,又让各位失望了。
很多人后来也问过我关于漫画家的问题,我都只会含糊地给出否定的回答,我不过是会画一点线条的东西,和真正的漫画差得很远,如果我选择了漫画作为梦想,我知道我必须得付出很多很多,而我至今没有这个觉悟。
加菲猫说过,幸福不是永久的,再快乐的单身汉也会结婚。
而我猜小林就是这句话的受害者之一。
有一天小林突然和我讲,他不想留堂自习了,因为他觉得这很浪费他的时间。我问他现在作业那么多,放学能做什么,他却不大想说。在那之后没过两天,他放学就跟着大部队走了。
起初我觉得他应该是得到了家长的许可,心里稍微有点不平衡,问爸妈为什么小林能正常放学,老妈表示这不关我的事,学习是自己的。
然后老妈又拿着这件事跑去问小林他妈,他妈听了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她没批准过,她只知道小林跟她说,他在学校表现良好,老师允许他以后可以提早放学了。
我猜没过十秒这件事便传到了老师那里,于是乎第二天下午放学时,小林被带去教导处训话了。
我在办公室心惊胆战地等小林回来,生怕他拿他的饭盒袋砸我。然而他回来后并没这么做,事实上他还告诉了我他想提早放学的原因。
这家伙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那是和小林同班的女孩,还是小林的同桌,原谅小林吧:“每当我望见同桌那张白皙无暇的脸,柔顺芳香的长发还有……”
“够了够了,打住,所以你提早放学是为了啥?”
“也不是为了啥,就假装和她偶遇……之类的。”
后来我算是搞懂了,这家伙放学就是想撩妹去了。
小林的这段恋爱之旅,说实话还真不是靠走几段路,分享几根棒棒糖就能开始的,反倒有几分江湖特色。
我之所以把这学校称之为“监狱”,除了是因为我的厌学情绪,还归根于这学校的风气略有败坏。在我们学校里,志趣,或者臭味相投的人挺多,他们总是要把自己这一圈人看作一个无名的帮派,然后在学校里惹事生非,学校为了治安,很敷衍地弄了一套学生自治管理机制,大概就是每天课间都会有身披马甲的学生在走廊巡逻,若发现违规行为就上前制止并登记在册,这东西对一些胆小或者没什么势力的学生有效,但要遇上大伙都认识的“帮派成员”,这些马甲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而像我和小林这种野性子,自然是入了帮派,只是我们入的派不同,但大家也没有开山立柜(抢别人地盘)的意思,谁也不会先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