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骤雨夜,下一个轮到谁?”
王警司凭一把洪亮的嗓子,多年来在警署里没输过人。他音声如钟:“一个杀人犯,也配跟我们警察决战?”
话音的怒意直接到了张均能的耳边。
会议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要不是半路遇上一个碰瓷的老人,张均能不会耽误这半个小时。
少年时的张均能,面对上年纪的人总有怜悯之心。然而今天,从老人蹒跚走到车前的那一刻,他看着无动于衷。
老人两眼眯眯,仰头望了望交通灯,接着腰身一歪,“咕噜”一下躺在了地上。
下了车,张均能没有当场揭穿,看看手表:“老大爷,我赶时间。”
“哎哟,哎哟。”不说别的,老人演技那是实打实的稳,唇色青白,眉眼写满了沧桑,抱住膝盖发出阵阵的呜咽。他的位置卡得非常准,头要是再向前滚两下,就会磕到车轮了。
张均能不想浪费时间,蹲下去,把警察证亮在了老人的眼前。
老人愣了愣,艰难地翻了翻身。他没敢正眼望张均能,嘴里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饶了我吧,我有眼无珠,撞了警官您。”
老人的话里没有承认自己的碰瓷,张均能知道这些歉意不是真心。不过,老人花白稀发是真的,满面皱纹也不假。张均能心想算了,上车就要走。
他启动了车子,却见老人一个鲤鱼打挺,疾速向巷子跑去。
张均能立即追了过去。
老人到底上了年纪,跑不过年轻人,喘气说:“警官饶命啊。我也是饿坏了才想讨些钱过日子。”
张均能逮住了人,不再听那些求饶,把老人扭送去了最近的警处。
他再回警署,晚了半个小时。他到了门外。
会议室的人齐刷刷向他看过来,其中包括坐在首席位的王警司。
张均能走进去,第一时间向王警司行礼。
王警司缓了口气:“进来。”他气的不是警员的迟到。
张均能坐下了。
老搭档田仲瞟了过来,说:“老王的火气不减当年。”他比张均能早到十分钟,赶上了王警司最暴躁的一幕。
墙角的记号笔就是王警司气急时丢过来的。弹跳了好几次,最后打在了田仲的腿肚子上。
王警司说完之前的话,没了下文,用无名指和尾指敲打报纸——这是他等人时的动作。
张均能看向前方的玻璃白板,“雨夜凶杀”几个大字格外醒目。他问:“什么案?”
“观山警处的一个刑事案,可能要跟我们的一个失踪案合并。老王了解完情况,发现有媒体故意渲染凶手的下一次行凶,制造恐慌。”田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王对蜂拥而至的记者有偏见。”
二十年前,王警司不是警司,当了个小警长。眼见就要抓到犯人了,却被一个记者的报道搅了局。打草惊蛇以后,他又追了一年才将犯人捉拿归案。
“观山警处的人?”张均能问。
“正赶过来,其实就是艾华讲的那个案件。死了三个。”田仲比了一个“三”的手势,“案发现场下了暴雨,时间又是午夜,很适合毁尸灭迹。”
“王警司要是听见后半句话,又得批你灭警队威风。”
田仲做了个缝嘴巴的动作,接着说:“巧了不?前天队里接到报案,一个女教师上完晚课以后不见了踪影,那天是暴雨夜。结合这起连环命案来分析,不大妙啊。”当警察久了,对案情的判断多少凭点直觉,田仲希望自己的直觉是荒谬的疑心病。
不一会儿,观山警处的人到了。
既是重大案件,双方没有多余的招呼,直奔主题。案发地点在观山辖区,王警司的警队负责配合。
会议室里有一同事边听边快速地按笔,“嘀嗒嘀嗒”的频率跟下雨似的。
张均能查了查天气预报。
未来一周,多云转晴。
*
会议结束。
田仲说:“无名女尸案今天有进展了。”
十天前,东城区的一个工地上挖出了一具女尸。
当时,挖掘机司机正在作业。铲了几回土,他一晃眼,花花的东西闪过。他定睛去看,赫然发现堆土里竟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人身上的裙子正是大红大紫的花色。
司机以为自己把人给铲进去了,连忙下去扒开土堆。
这不是人——
其实也是人,但已经成为了尸体。
半个脑袋被挖掘机铲走了,另一半究竟去了哪里,司机没有胆子去找。他光看一眼已经吓掉了半条命,恨不得立即失忆。但他又清晰地记得,尸体面目全非,泥土沙粒混着腐肉,卷成灰黄的一团。
司机“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警方验尸发现,死者深部肌肉出现了尸腊化。这个女人死亡时间至少有一年以上了。警方不知她的身份信息,唯一的线索是裙子里的一张名片。
名片满是污渍。名字、电话、公司全都模糊不清。凭着剩下的一个Logo,警方查到这是一间中介公司。
公司负责人说,这张名片是好几年前的设计款。他们有三十多间分店,员工流动率大,用过这种名片的少说也有几百人。
今天上午,张均能拿到了人员名单。
与此同时,田仲接到了法医科的电话。经过法医的处理,名片的局部被恢复了。
田仲说:“姓名的第二个字,好像是‘里’。”
中介公司的名单里,有三个离职的员工分别叫默里、埃里、都里。
到了分配任务的时候,田仲递了张纸条过来,说:“这个叫‘埃里’的,去年犯事进去了。”
“哪个禁闭区?”张均能想要接过纸条。
田仲却把纸条塞在张均能的前口袋,拍了拍他的胸口。
张均能侧了身,闪开田仲的狼爪。
田仲收回手:“你猜。”
张均能抽出口袋里的纸,这是他的目的地——
东五山。
*
想出将禁闭区设在东五山的主意,真是人才。
有传言说,战时的东五山是乱葬岗,这一座光秃秃的荒山养不出好山好水,因为地底下全是冤孽。
可是,车子一路驶来,彭安见到了山清水秀,一碧万顷。满山葱茏林木,山下的梯田黄绿层叠,边上坐落着稀疏的村落。
荒山上造林的正是禁闭徒。
道路将东五山割裂出两个世界。路的另一面,禁闭区高墙铁壁,戒备森严。六米高的钢门开关时总会响起沉重而拖沓的轰鸣。
彭安熄了火,看到对面的警车里下来一个人。
对方强健耐寒,穿的是夏天的警服,袖口扣住了流畅的手臂线条。
彭安觉得,张均能身为警察,外貌太过清秀了。
两人见到对方都没有主动打招呼。除了陆姩的事,他们的交集为零。
秋风裹着刀子袭来,彭安不得不拉高了衣领。他转去了探视房,见到张均能朝另一方向走。
张均能果然不是来见陆姩的。
这才是彭安欣赏的,公事公办的警察。
*
接到会见通知时,陆姩正在熨烫衣服。
一个叫菲娜的凑了过来:“今天你的律师又来见你了。”她是牧岭人和兽面民的混血,但没有遗传到兽面民的体魄,身形瘦弱。
“嗯。”陆姩继续工作。
“不去见见?”菲娜问。
“再等等吧。”陆姩叠了叠衣服。
这位金牌律师就是姓金。两个月来一趟,尤其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她很不耐烦,故意将一天拉几泡屎都一一告知。
金律师面不改色,极有职业素养。
一次、两次,她后来想开了。反正她无亲无故,就当金律师是惦记她才来的吧。
拖拉了一会,陆姩才慢吞吞地去探视房。
意外的是,这次来的人不是金律师,而是彭安。
冬天还没到,他却穿了件厚棉袄。毛领高高立起,盖住了他的尖下巴。那副金丝细边眼镜像是挂在了毛领上。
病秧子就是病秧子,室内也裹得跟大风雪里一样。
陆姩坐下了,盯着彭安。
“你精神不错。”先开口的是他。
“比起你,是好太多了。”她很久没见他,发现他还是和从前一样。
“我这几天感冒了。”彭安咳了两下,没顺过气,呛得连连咳嗽,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陆姩真怕他猝死在这里:“你有事就说,说完早点回去休息。”
“我……咳咳。”
她一挥手:“什么都别说了,滚去医院吧。”到底是谁在受罚?他一个舒舒服服的自由人比她还憔悴。
“陆小姐。”彭安大喘着气,“你进去几个月了,听说这两个月便秘比较厉害?”
“……”看来金律师真把她的如厕情况说了出去。
“这里不能外带水果,你在食堂记得多吃些通便润肠的蔬菜。”
陆姩托起腮,看着彭安苦口婆心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
这个傻子啊。
她问:“你腹部的伤疤好全了吗?”
“差不多吧,医生说时间久了会慢慢淡化的。”
彭安的案子早已结案。张均能仁慈地没有追究。
陆姩以为,彭安至今不知道那一刀是她捅的。她耐心地听完他的唠叨,说:“我的银行卡你拿去用吧。”
“你……我不缺钱。”彭安惨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不会屈服在你的金钱之下。”
她隔着玻璃去戳他的脸:“给你买棉袄,给你治感冒!怕你冻死了没人给我料理后事!”
“哦。”他松了口气,垂下头,半张脸藏在衣领中。
话说完了,陆姩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她又回头。
这时,警卫到了门外:“陆姩,时间到了。”
“彭安。”陆姩喊着。
彭安抬眼,委屈地等着她的后话。
“时间到了!”警卫进来切断了线路。
彭安在玻璃外说了句:“我会再来的。”
陆姩听不见,看不见。她被警卫强行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