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安不知道,他观察了张均能的去向以后,对方回了他一眼。
张均能本以为,彭安今天过来是要见陈展星。但彭安去的是女探视房。
西区唯一一个男女混搭的禁闭区,就在东五山。
曾经,冢城计划筹建男子禁闭区,男性人员暂时安排在东五山。后来冢城暴/乱,刚建好的围墙被炸了个粉碎。于是,男性人员继续“暂时”留在东五山。
“暂时”好几年了。总之,东五山成了禁闭男子的天堂。
张均能没有详细了解陈展星案子的来龙去脉。不过,田仲告诉他,陈展星指定要来东五山。
陈展星当然有古怪。但张均能始终认为,彭安才是所有事件里最匪夷所思的一个。无论是彭安在酒吧遇刺,或者彭箴的意外身亡,彭安的言行举止完全脱离了一个遇害人家属的逻辑。尤其,张均能逮住陆姩以后,是彭安为她做了保释。
世界千奇百怪,不违法不犯罪的那些人,张均能不会花过多心思去深究。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名叫“埃里”的人,是兽面民的后代,轮廓深,脖子粗,但他似乎没有养成凶煞的性格,从出现在张均能的面前开始,埃里一直战战兢兢。
埃里站在门口,双腿并得较紧,说话细细的:“警官,您找我?”他瞄着张均能的脸色,揣摩自己还有什么事值得警察费心的。
“坐。”张均能尽量不给太多压力。
埃里哪怕坐着,大腿也是僵的。
张均能拿出拍下的照片,问:“这是你的名片?”
埃里愣了下,眯眼仔细分辨,不确定地问:“是中介公司?”
张均能没有回答,审视着埃里的眼睛。
埃里认出了名片的Logo,说:“我四年前在那里做过,这是公司统一制作的名片。一人三大盒。”
“三大盒全部派发出去了吗?”
“没有,剩下一盒多。开始见一个客人就给一张,后来直接交换手机号码,不派名片了。”警察不会无缘无故过来聊天,这名片肯定牵扯上了案子。埃里赶紧说,“警官,我在这公司干了一年就跳槽了。”
中介派出去的名片数不尽数,没人记得住见一面的客人。可是,死者什么信息都没有,独留一张名片,总有些蹊跷。那个工地一年前是一块荒地,直到十个月前才被拍卖。也就是说,凶手埋尸的时候不知道这具尸体多久会被发现,留下名片信息来嫁祸他人的动机并不充分。
张均能示意埃里放松,笑问:“进来多久了?”
“一年多。”
“因为什么事?”
警察哪会不知道他因为什么事进来。这警察笑起来是清俊宜人,但埃里更加惴惴不安:“酒后斗殴,失手打到了对方的致命部位。”
“家人有来看过你吗?”
“偶尔吧。”
“女朋友呢?”
“警官,我哪有女朋友啊,当我女朋友等于守活寡。”
张均能注意到,埃里只有在这句回答上才露了丝苦笑。张均能又问:“前任女朋友呢?”
“既然是前任,那就是分了啊。”
“因为什么分手?”
“性格不合啊。”
张均能挑眉:“不是因为你进来了?”
“我和她分手以后才进来的。”埃里不愿过多说起自己的情史,问,“警官,这张名片究竟惹上什么事了?”
“见过这条裙子吗?”张均能拿出另一张照片,正是死者的那条花裙子。
埃里摇摇头:“不知道。”
“我的话问完了,你可以回去了。”张均能收起照片。
“谢谢警官。”
*
埃里很久没有想过女朋友,但警察揪着这事来问,他郁闷不已。
看见迎面而来的陈展星,埃里连忙藏起情绪,堆起了笑:“陈哥。”
一个人是不是狠角色,凭一双眼睛就可以窥出端倪。陈展星和别人的区别不仅仅是出众的长相,还有高深莫测的气场。埃里见到陈展星的第一天,常常想起儿时的丛林。丛林猎豹喜好追逐式捕猎。
“陈哥,去会见啊?”埃里笑着问。
“嗯。”陈展星懒懒的。
他今天见的人和上个月不一样。
不知彭安抽了哪门子风,无寒流,无暴雪,但他裹了件大袄。肤色比常人的白,又戴着细边眼镜,彭安一脸斯文样,向陈展星笑了笑。
这笑,倾向于是幸灾乐祸。
陈展星的禁闭服尺码有些小,结实的肌肉把纽扣绷开了一颗。
彭安推推眼镜,说:“能把禁闭服穿得荷尔蒙四射的,非你莫属了。”
陈展星剪了寸头,今天没刮胡子,少了贵气优雅,添的是粗犷和狂野。他瞟着彭安:“我进来这么久,你没来过一次,今天这么有空?”
“去见了那女的,顺便过来看你。”反正不是专程为陈展星而来的。
“见她做什么?”陈展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以及一盒火柴。
“禁闭区不禁烟?”
“这是唯一的享受,再剥夺的话就太不人道了。”窗口边的风比较赶,陈展星背了背身,挡住了些风。他划出一根火柴,低头点了烟,“你去见了她?”
“闲着无聊,过来看看她死了没。”彭安不带一丝感情。
灰白烟雾漫上陈展星新生的胡渣,模糊了他的表情:“托你的福,我没死之前,恐怕她不会自杀了。”
“期待她和你的交战。”彭安拿出保温杯,饮上一口温热的清茶。
陈展星问:“你病变了?”竟然要抱着保温杯过活了。
“保重身体。”彭安拢着保温杯,“你什么时候出来?”
“看情况。”陈展星没有实施伤害行为,被判了半年。他沉沉吸了一口烟,“对了,你到商场买几套护肤品,给她送过去。”
“……”彭安的惬意消散大半,“她是进来受惩罚,不是当贵妇。”
“她在这里待个十年八年的,出去都老了。”无需十年八年,陈展星上工时见到陆姩,发现她额头脱了小片皮屑。
“不要紧。以她勾引男人的本事,骗个老实人结婚易如反掌。”想起刚才见到的张均能,彭安补充说,“张警官和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况且,他同情她的遭遇,性格又正直,想来没有处/女情结。”
“我也没有。”陈展星狭长的眼睛因烟雾而半阖。
“嗯,我也没有。”彭安不碰女人,当然没有情结这个概念。
“让金律师过来。”陈展星熄了烟,嘴角的笑容浮出了残忍,“彭安,你把我送进来的这笔帐,我出去再跟你算。”
“你这叫接受正义的制裁。”无论是陈展星,还是那个女人,在禁闭这方面,彭安都不抱同情。
“我想起来,你大学的时候体检不过关,不然考的就是警校了。”陈展星向后仰了仰,椅子没有靠背,他又把身子正了回来,“你现在算是实现自己的警察理想了。”
“陈展星,探视时间结束了。”警卫敲了敲门。
“错了。比起正义,我更喜欢金钱。”彭安收起保温杯,起身离开。
*
停车场上,那辆警车没有走。
彭安上了车,慢慢脱下了大袄。他不急着启动车子,靠在驾驶座看着对面的警车。
陈展星能进来,的确有彭安在背后踢一脚。但陈展星自己要是不想来,这一脚也踢不到他的身上。
彭安知道陈展星的企图。可是两个坏人没什么可救赎的,警察和坏人的戏剧冲突才热烈。
彭安把大袄穿了回去,下车去敲了警车的车窗。
张均能看见彭安向他的方向走来,他挂断了电话,然后摇下车窗:“彭先生?”他笑笑。
“张警官,我的车子突然无法启动。”彭安看了看手表,略显着急,“我要回公司开会,时间很赶,能不能麻烦张警官送我到市区?”
张均能没有反问车子是什么问题,一口答应了。
彭安暗自感叹,那只毒蝎子遇上这个好警察真是捡到宝了。
车子驶离了东五山,禁闭区在后视镜里越来越淡。
彭安靠着座椅,状似随意地问:“张警官今天来是公事?”
张均能笑:“我没有什么私事。”
说的也是。他和那女人之前的接触全是因为公事。彭安见到车窗外卷了几片叶子。
起秋风了。
他裹了下大袄。
“彭先生很怕冷?”张均能见到彭安这件天寒地冻时的装备,隐隐沁出了热汗。
“从小体弱多病。”彭安咳了下,“一感冒就怕冷。”
张均能提高了车里温度,问:“彭先生今天过来看朋友?”
当然不是。陆姩不是朋友。彭安说:“我父母让我过来看看她。”
很久没人和张均能说过“她”。结案以后,田仲也闭口不谈她的事。张均能说:“彭先生和父母是明事理的人。”
“其实,我们才是没脸见人的一方。受害者不止陆小姐一个,她是唯一一个动手的。”后面那句,彭安又低又缓。
张均能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彭安对陆姩的惋惜。这似乎可以解释,被害人家属为什么和凶手有来有往。
——虽然解释得很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