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苑公寓301的门前是死一般的沉寂。
漫长漆黑的走廊里，细小灰尘在空气中上下漂浮，破晓之际，青色天光由走廊尽头的窄窗泻入，远远地模糊成微亮的一点。
何为的脸隐匿于阴影中。
舒朗带来的消息是侦破的最新结果，但算不上好消息。
何为无声地叹了口气，略显铁青的脸上很难再保持不变的从容。
在过去的二十个小时里，一队的主要侦破任务在于确定死者的身份，这对于一个已经定性的刑事案件而言，是一举两得的任务。
确定死者身份，分析死者社会关系，从作案动机入手，为凶手的身份确定提供极其有力的猜想。
但新受害者依然存活的可能性，意味着他们急需快速锁定凶手。
可惜的是，截至目前，依然没有这方面有价值的线索出现。
许可嘴上叼着手电筒，用手机把牛奶箱从四个角度精准拍照，一米九的身高被光线拉成长长的黑影。
“许队，匿名电话的位置确定了么。”
何为问道，脸上又恢复做一副看不出情绪的模样。
“还没有。徐卓在盯着了。”许可咬着手电筒后拉环含糊地回答，“信号强度太弱。不是实时定位的话，信息部门的动作没那么快。”
“时间不多了。”何为沉吟。
“方禾7月2号之前离开桐苑公寓，死亡时间在七月中旬。”
何为精致的眼尾微动，还欲继续。
在这一瞬之间，许可的面色已然一变。
他已经明白了何为想说的后半句。
连环作案的杀人者通常具有一致性极强的作案习惯，包括但不限于杀人手法和作案周期。
何为是将预设情形做最乐观的猜想。
从死亡时间开始倒推，假如方禾的在7月2号的失踪已经和凶手有关，也就是说，凶手在掳走方禾之后并没有立即杀害，而是留有两周的弹性时间。
这个时间，就是留给警方救援的时间。
而最悲观的猜想则是，方禾7月2号的失踪之后并未立刻与凶手接触，而凶手抓到方禾后，在小于两周的弹性间隔之内，就杀害了方禾。
许可如犬类般敏锐凛厉的双眼中目光灼然。
新悦广场地下室的血迹产生的时间，大约是在一周之前，按照最乐观的作案惯性推断，第三名受害者即使还活着，警方也最多只有一周的营救时间。
更现实地说，留给警方的救援时间将以小时为单位倒计时。
时间不多了，对于凶手他们还毫无头绪。
“舒朗怎么就确定第三受害者还活着的。靠蒙？”
许可的语气漫不经心。
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许可就如同顺着何为思维的线头，在极短时间内，理解和重塑了何为缜密的逻辑猜想，但下一秒，许可的语气又将这一切，迅速以他惯用的随性伪装藏匿好。
“靠蒙破案，这是许队的强项吧。”
何为淡淡地说。
许可在何为的凝视之下从兜里摸出烟盒。
许可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个三十岁的副队，从各种意义上。
但在他低垂脖颈的一刻，疲态与年纪感竟然爬上了他的侧脸。
“没想到何队对我评价很高啊。”许可不怒反笑道。
他从烟盒中取出支烟，指腹一揉，烟草碎屑全部掉落在烟盒内部，一根折叠成三段的软铁丝露了出来，烟盒底部的硬纸板翘起，薄薄的金属片从纸板底下滑出来。
何为脸色微变，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许可矮下身，将铁丝拧开，一头探进了301公寓门锁锁眼之中。
他要撬锁？
何为眉心猛然一皱。
许可轻车熟路地将刀片抿于唇间，三折的铁丝展开足有筷子长短，细软的铁丝韧性与强度兼备，头部的小圈形状显然是刻意设计。
在有限的光源之下，许可侧着耳朵，全屏手感和听觉调整小幅度的手部动作。
锁芯中回力弹簧和锁体发出轻微的窸响，如同钥匙在锁中缓慢插\\入。
“许可，你想干什么？”
何为沉声质问。
何为声音不大，却警惕而严肃。
许可嘴中咬着刀片不比之前手电，没法冒着被划烂嘴唇的风险含糊作答，只有一双大眼睛很有几分无辜地看着何为，而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停。
装无辜，许可是专业的。
“许可。”何为冷冷说道，“非法搜查是违法的。”
何为目光扫过许可那张一脸无辜的帅脸，显然，对方完全没有想收手的意思。
细铁丝向右急转，叮的一声，锁芯死死卡住。
“是B级双排弹子槽。三十六叶片。”何为的语气淡淡，目光扫过那根铁丝，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太细了，没用。”
差点忘了，何为这耳朵比雷达还灵。
锁芯的结构，何为估摸着比许可自己听的还明白。
“何队，行家啊。”
许可一哂，手中的铁丝底部的，锁芯听上去已经完全卡死，动弹不了。
他把嘴中的刀片取下，将铁丝末端缠绕其上。
何为面色一沉，瞬间意识到自己定论过早。
铁丝回退半厘米，头部卡入外侧铣槽。
咔哒。
铁丝与锁体咬合。
“1.2MM金属丝，可用的最粗直径，至于有没有用，何队下回自己试试。”
许可逆时针转着铁丝，他瞧着何为头一回脸色难看，笑道。
两圈半，防盗门几近无声地打开。
许可做了个领导先请的手势。
而何为直直立在原地，不为所动。
“我们是警察，不是贼。”
何为的语气沉静而严肃。
许可刚刚的所作所为，不仅于警队的规矩不合，甚至在某些层面上，触及到法律的边缘。
房主人的情况特殊虽然是一说，但毕竟，目前对方禾只是处于高度怀疑阶段，终究还没有定论。
如果这间房间不属于方禾，或者说方禾并非死者，许可没有获批的情况下撬锁进入，情况闹大他这身警服很可能不保。
何为的高度严谨和程序化思维，让他无法做到假装无视。
“这不符合章程。”
何为目光冷静凛冽，毫不避开地与许可对视。
他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眼中那表象的轻松瞬间消散。
在许可眼底深处的，是与他同样的，如狼一般，沉然而凛凛的果决。
短暂的沉默停留在两人之间。
“何队，凶手从不会按照警方的章程杀人。”
许可一字一顿地说。
方禾是受害者的可能性极大，这一点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而第三受害者的出现，对警局而言破案的压力陡然增大。
如果凶手仍在密切关注警方动向，那么他们来过301公寓的踪迹显然暴露。
现在撤离，回局里先走报告流程再出警，搞不好301公寓已经变成一片灰烬。
许可心里明白，这并非违规，而是不得不为的权宜之计。
“时间不多了。是人命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他的声音异常有力坚毅，钉在何为耳中。
许可说罢，丝毫不等顾何为的反应，径直拉开门走了进去。
何为果然没有跟上。
真是个祖宗。许可心里哂笑。爱来不来吧。
*
许可走进房间内，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充盈了他的鼻腔。
出于本能，许可第一眼将整个房间构造与出入口勘测仔细。
这间公寓面积很有限，几乎拥有所有老式改良房的通病，在不到五十平米之内，除了一卫一厨，剩下的区域执行所有的功能，书桌衣柜、餐桌以及床，全部都挤在狭小的空间之内。
因此即使给人一种略显局促之感，但实际上，公寓内的东西少得可怜。
窗底下是床，床头紧靠着书桌，书桌背后是衣柜，一旁再加上一张圆形小餐桌和两把椅子，几乎就是公寓的全部。
与许可预计的不同，这个房间内没有久置以后容易产生的灰尘气味或是霉味，取而代之的，是这种馥郁清新的，木质家具散发的天然香味，不浓烈，却足够让人感到安适。
整个房间里其他地方，也都干净整齐，抽屉与柜门上挂着小锁，瓷砖地板洁净。
这就是女生住的单身公寓吗。许可思索了一下，想到自己像狗窝一样的公租房，顿时大有些惭愧。
许可戴上手套，他在下车的时候随手从车里带了几个证物袋，只打算带走点物品用于DNA比对，如果身份确定，再让局里对这里进行彻底的调查。
DNA残存量大的地方无非固定的几处，许可环顾一周，没有看到水杯梳子甚至是钢笔一类，大约都被锁进了抽屉里，而小床的枕头之上，也没有看到明显的毛发残留。
看来想干干净净地收集证据是不可能了。
许可有点失望，扒下水道的工作他真是再也不想多干一次。
他往厨厕方向一转身，险些与人撞个满怀。
何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走了进来，在这个空间极其狭小的公寓里，他就紧贴着许可身后的过道走过，已经抢先去取证卫浴和厨房中的残留物。
这人是猫吗，走路连点声都没有。
许可把生理性的冷汗憋了回去。
“何队，怎么，愿意来和我做共犯了？”
许可一笑，将手套摘了，靠着门框端详着何为。
不到一平米的洗手间，甚至很难容下两个人同时弯腰取证，许可勉强站在外面，看着何为袖口折起，即使俯下身，体态依然是笔直而优雅的好看。
何为狭着眼用小镊子拨动洗手台下水口处的滤网，似乎刚刚与许可的争执从未存在，他的语气毫无波动，仍旧是那样不带情绪的平淡，
“我刚刚给陈局报备了。申请等回去再补交。”
凌晨四点给局长电话报备？
“哎，何为，说真的，你不觉得离谱吗，” 许可笑了出声，他不知道算是何为不正常还是自己不正常，这人是得有多顽固，非得对这些条框严肃到这个程度。
许可话还没说完。
“是很怪。”何为沉吟道。
何为的镊尖衔起一根极其细短的毛发，他淡淡的语气中有一些疑虑，他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许可是不是在打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证物上。
何为停顿了半晌继续道，
“她太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