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驱车赶回江城市局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早晨交通的高峰还刚刚开始,车水马龙和蒸腾而起的热气拥堵着江城市的枢纽,嘈杂喧嚣的发动机轰鸣声驱散着人们早起的困意。
这辆黑色大众紧紧咬着道路限速线,一码不差地,在城区拥挤的道路上快速穿梭,毫不颠簸。
车胎碾起一阵热浪,在拐弯处呼啸而过,轮毂距离路肩不多不少几厘米。
何为的车技远比预期的稳当太多。
二十分钟的车程,是许可在过去三天内最沉的睡眠。
不带任何顾虑和警惕,许可的睡容极其放松。
何为手机响起。
“何队,池楷的血止住了,但医生说还得留院观察几天。对了,许队……他一直没接我电话。”
谢俊泽在电话那头气喘吁吁地说。
昨晚的野猫攻击后,池楷的伤口像开了闸,这辆外勤警车上的医药箱没办法止住池楷的血,急得谢俊泽打了个车,连夜把他送去了市第一医院。
何为接通车载语音,看了眼副驾位上的许可。
生龙活虎的许队如今睡得像小孩般沉沉,微信震动响了几次,许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知道了,让池楷注意伤口恢复。你们许队在忙。”
何为淡淡地说。
“噢。何队,你们……你们没,没遇到什么麻烦吧。”谢俊泽的语气有一些迟疑。
显然,以谢俊泽对许可的了解,他实在想不出来在搜证现场有什么忙事,能让许可的电话一直没有回应。
他原本想问你们没打起来吧,话在嘴里一打转,还是没问出口。
许队不会被何队给封口了吧。……不至于,许队看上去一餐能吃三个何队。
一句话之间,谢俊泽脑子中来回捉摸。
“没有。你们尽快解决完了回局里,许队还有任务安排。”
后视镜里何为,面色仍旧平淡不变。
“是!我马上赶回局里!”
电话挂断,不出所料,许可的手机又震了起来,许可终于略微侧身,浓密的眼睫微动,却仍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何为微微皱了皱眉,看着许可像小孩般舒展着的眉心。
*
“许可。”
许可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他睡眼迷蒙地醒来时,一瞬间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自己人在哪。
但不得不说,实在是爽。
自从轻度神经衰弱以来,许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酣畅的觉了。
许可指尖没入额前凌乱的头发,略微一动身体,才觉得脖颈和后腰酸得发痛。
他眯起眼,看见何为一张白净如纸的脸上,很明确地带着些淡淡的情绪。
许可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路上睡着了。
“何队。早上好。”
许可尴尬地一笑,扯了扯衬衣敞开的领口,从车里钻出来带上门。
他睡得头发一边蓬一边扁,浅蓝的衬衣皱皱地贴在身体上,更显得身材矫健。
但许可整个人睡意未脱,还衣衫不整,看上去实在不甚雅观。
何为看了他一眼,并不搭理,脸上的无语还没有消退。
叫了几分钟才叫醒许可,何为已经觉得自己跟在叫魂差不多了。
许可在车上睡觉的后遗症过于显著,现在除了脑子清醒精神饱满,身体上哪儿哪儿都酸得不行,幸好没有落枕,否则人差不多也难动不了。
何为把什么东西递到许可手上。
许可扒拉开塑料袋一看。
三角形的金枪鱼三明治尚待余温,冰咖啡装在纸杯之中,褐色的塑料杯盖上,结出的汽滩成了水,顺着波纹的杯壁淌下来。
看来何为提了它挺久。
许可一懵。
什么待遇啊,何队亲自给我买早餐?
“还麻烦何队给我带早餐,何队,包子豆浆就行了,这规格也太高了。”
懵归懵,许可闻着金枪鱼和蛋黄酱香气,才感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许可一只手小心地提着早餐,一只手摸出手机划开,十几条谢俊泽的消息铺天盖地充满了提示框。
“何队,钱我微信转给你,我发申请了啊,记得通过一下。”
何为没搭理他,从后备箱中取出证物夹转头离开,留下许可还在车边上,非常暴力地拆着三明治包装。
许可三下五下干完三明治,手机在口袋里一震。
一个白色布偶猫蓝眼微眯,跳到了他微信列表最上端。
——何为已经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开始聊天吧。
许可和何为一前一后走进江城市局,远远看过去,何为笔挺而严肃,后头的许可对着周边反光的一切挠着头发整理衣冠,更像是何为从外面抓了个犯人回来。
何为和许可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其他大队警员递交过来的资料整理。
何为大致翻看了一下,有用的信息不太多,目前三队将排查重点主要放在了现场相关的人员身上,包括明星庄典、报案人姜姜在内的几十号人,都在逐一进行审察。资料全部都给一队备份了一套,但还需要进一步发掘有用信息。
“哟,许啊,你怎么搞的?”三队的康队一推门进来,看着许可皱皱巴巴的警服,咂舌问道。
许可嘿嘿笑着,就要给康队递烟。
“睡过头了,”许可道,“昨晚上去了现场一趟,带回来点东西,一会送检验科看看。”
说到这里,许可微微皱眉,他们在方禾处发现的证据极其少,方禾的房间太过干净,花了大量的时间才收集到少量残留的DNA,现场极其反常,这件事恐怕还够他们调查好一阵。
何为抬眼看了许可一眼,被康队敏锐地捕捉到。
“队里情况那边怎么样?”许可又问。
康队看许可摸半天打火机没找着,索性摆摆手,二指夹着烟,道,
“不抽了不抽了,你俩快点吧,那个新悦广场钻石的持有者找到了,舒队让一起去审呢。”
许可和何为怔了怔。
今天凌晨刚给的钻石,现在就找到了,舒队的雷厉风行还真是名不虚传。
何为听罢盖上了手头材料。
许可的眼神不易察觉地与何为一碰。
奇怪的是,舒队对一队这么大方,在这个案子里还是头一回啊。
“二队的效率真可以啊。那么大颗钻石,这女的什么来头?”许可一笑,将手里刚喝完的咖啡放在办公桌上,搭起老康的肩膀。
康队刚过一米七的身材和许可勾肩搭背,把没点的烟塞进嘴里继续说,
“嗨,这女的啊,就是那个第三号被害人!”
许可和何为猛然一怔。
审讯室单面玻璃之内,舒朗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
那个女人还算漂亮,一头发尾染红的细波浪卷发刚刚到肩,露出细腰的两件套显现出她极瘦的身材。
她的手肘轻轻抵着桌面,习惯向外露出的手腕面的动作,暴露出她有强烈的烟瘾。
何为见到她,面色一沉。
许可已经差不多摸透了何为的情绪变化,但凡是他能露出情绪的,一般来说是与案件相关的内容。
“何队,你认识?”
许可问。
何为刚欲开口,却又止住,似乎非常地犹疑。
审讯室内,舒朗垂下一侧的短发下,耳机不断传来警员对钻石购买记录的反馈。
“你想扛到什么时候。”舒朗开口问道,眼神中是锐利的敏捷。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这个东西。也不知道什么血迹。”粉发的女人冷冷开口,“我没什么可说的。”
粉发女人手指微动,似乎想要碰一下哪里,却立刻克制住了。
“舒队,她的就医记录里显示近两周内没有看过医生。也没有购买过伤口处理的药物。但法医鉴定,地下室的血迹确实是她的。”
二队的警员说道。
舒朗将手中的钢笔放下,目光游移在女人的手上。
“抽支烟?”舒朗问。
许可紧紧盯着女人的反应。
粉发女人一瞬间有些惊讶,而后是迟疑。
但很快,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不用费功夫了,舒警官,我说了不认识,恩威并施也没用。”
舒朗看着那女人。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放我走。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女人追问。
舒朗笑了笑。
“做完笔录就可以走。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请律师,”舒队停顿了一下,“如果你认为你的酗酒丈夫愿意出这笔钱,或者,王景山愿意认你的话。”
粉发女人一怔,身体肉眼可察地颤了一下。
玻璃外许可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什么到了这个年代,还有人傻到以为警察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王景山知道,这颗钻石在警察手上,他会怎么做?”
舒朗继续问道。
王景山这个名字一出,许可看了眼康队,康队的眼神凛然一变,那股要吃了人的感觉瞬间而生。
王景山是康队前两年负责追查的一个本地□□头目,心狠手辣又极其多疑,几乎垄断了江城大半的黑恶交易。
他的团伙势力极大盘根错节,但王景山本人却不留下任何犯罪痕迹,三队花了很大力气抓了几个二把手,却仍然没办法抓住王景山的把柄,请来警局关了几次,又不得不白白把他放了。
如果这个女人的钻石是他送的,这个女人一走出警局,恐怕活不过一天就会被灭口。
粉发女人僵僵地坐直,面色发白,似乎过了很久,她低下了头。
“这件事和王景山没关系……这个钻石不是我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方才的镇定轰然倒塌,声音孱弱而胆怯。
突然,她像是崩溃一般抬起头,对着审讯室的单面玻璃哭道,
“王景山根本不会给我这么大的钻石,他女人很多,轮不到我!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没见过它啊……”
她知道有无数的警察正在看着她,而她似乎也到了情绪崩塌的临界值。
舒朗略微犹疑了一下。
她的证据链原本不完备,只有血迹一条线索,本来猜测用钻石诈出她的口供,但这个女人防备心极重,即使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语言上,仍然没有露出任何可供突破的破绽。
一定和她有关,血迹的事实摆在那里,但怎么样才能攻破她的防线。
许可看着舒朗眼神的变化,已然明白了舒朗叫他们过来的目的——舒朗对于这个女人同样是冒险的猜测,只有一个血迹,没有其他完整的证据,舒朗心里实际上是没有底的。
整个审讯室内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时何为拿过了内线的话筒。
沉沉的声音响起在审讯室内。
“你见过我。”
粉发女人脸上的泪水猛然止住,
何为停顿了一下,继续道,
“昨天晚上十点,你为什么出现在新悦广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