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的意识，游离在苏醒的边缘。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像是昏死过去一般。
极其困顿地，他感受到失去时间感的迷惘。
然而全身上下四起的疼痛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何为的大脑在短暂地呆滞后，瞬间清醒起来。
铺天盖地的黑蓝色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视力受损？
何为肘一发力，蹭地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一股清新而又直男的香气袭来，是古龙水的味道。
“哟，何队，醒啦？”
一颗好奇的脑袋从厨房里探出来，说话的声音夹杂在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中，何为微微皱了皱眉。
何为低头一看。
果然，那种好闻香味的来源不是别处，而是他自己。
准确地说，是他自己身上这件，印着萨摩耶简笔画的，黑色T恤。
何为心下一愣。
——没错，他醒了，醒在了许可家的床上。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何为来不及产生情绪，立刻对这个陌生的环境进行了极其快速的扫视。
这是一间称的上物尽其用的三室两厅。
乱，但乱得整齐有序，乱得清新脱俗。
大批牛皮纸包装的案宗放置于玻璃茶几之上，被分门别类用封条标注清晰。在案宗的一旁，整整齐齐堆放着两摞游戏光盘，从FPS到ARPG，无所不有。
游戏碟和办公用品同在的另一侧，与泡咖啡用的马克杯肩并肩的，是一罐还没开封的可口可乐，以及从大到小依次垒高的各种膨化食品。
客厅正对卧室的65寸的游戏电视屏幕旁边，立着一块几乎和电视屏幕等大的白板，比警队中使用的还要大上一号，白板上红黑蓝色斑斑驳驳，是擦不干净的马克笔印子。
而他的两枚手机静静地躺在床边柜上，平稳闪烁的呼吸灯显示并没有新信息。
何为悬垂着的心总算放下。
厨房中抽油烟机的轰鸣戛然停止，许可戴着大号的厨用手套，端起一碗东西，迈开长腿钻进了卧室。
“醒的真是时候。恩人，皮蛋瘦肉粥。”
许可棕黑色的头发微蜷，邀功似的把碗送到何为面前。
他胸口正中的威震天，和手里这只盆似的大碗，倒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何为眼神微动。
“我睡了多久。”
何为淡淡地问，他苍白的双唇毫无血色，他窝在深蓝色的被子里，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何为腹部的伤口缝了四针，好在没有伤到重要内脏，那个俄罗斯小子，下手的时候还不够狠心。
但许可想不明白其中原因。
“一天多吧。”
许可抬眼看着何为，给他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被角。
“你接我出来的？”何为又问，他语气不变，但许可瞬间明白了他这个问题的真正所指。
——何为十分在意许可有没有履行替他保密的承诺。
“嗯，省医院是警队定点医院，如果办理住院手续，刀伤这事会传到队里。”
许可将粥碗放到床边。
“其他地方也不安全。那小子能在医院动手，估计对医院的结构很熟悉。”
许可脸上随性自然的表情不变，但目光已然一转。
话题被许可巧妙地引到了莫夏身上，这才是许可的目的所在。
许可刚欲发问，何为突然地端起了那碗粥。
何为低垂的目光自然地避开许可，落到了粥面上。
许可无声一哂，他猜得果然没错，何为对这件事讳莫如深。
晶莹剔透的皮蛋花切成碎丁，随着汤匙上下沉浮于饱满的粥米之中，瘦肉末滑嫩爽口，散发出浓郁的可口美味。
何为的眼睫微微颤动，面无表情地小口啜着热粥。
这么说，这个刀枪不入的何警督，已经被自己发现了软肋。以后何为再想那样漫不经心，恐怕没法轻易得逞。
“恩人，粥的味道怎么样。”
许可也不点破，在床边坐下看着何为，笑道。
何为的余光淡淡地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毫不回应，继续小口吃着。
“不会吧，这么狠心吗。真的不打算夸我一下吗。”
许可十分诚恳地说。
他一只手撑着脸，一米九的身高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像只狗狗似的守着何为。
“我对我自己都没这个待遇，恩人。”
这粥毕竟五十块一份呢。好歹表示一下吧。许可心想。
何为眼神一瞟，厨房的垃圾桶里，躺着一只外卖包装袋。
实际上，何为在刚刚观察环境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那只外卖包装袋，现在面对许可的问题，何为只能说是十分无语。
点了个外卖放进自己家的碗里热热，还搞得声势浩大锅碗瓢盆。
这八面玲珑的许副队长，在某些事情上，看起来真的有点不大聪明。
何为的脸色逐渐变化，那张一向毫无波澜的脸上，清秀的眉心微锁。
“不好吃？”
许可愕然，侧过身偷偷摸出手机。
商家评分：5星。
皮蛋瘦肉粥：月销1w+
带图好评：3600+
不至于吧，这家是口碑最好的粥铺啊。
“不该啊，是不是冷了？”
许可眉心微蹙，凑上去用手背贴了贴何为手中的碗。
瓷碗温热，而何为的手指却极其冰凉。
何为的额前细密地渗出汗珠，他的喉结轻动，一勺粥也在唇间放了许久未咽。
许可眉头一拧。
“何为，你又疼了？”
“没有。”
何为的语气仍旧平淡，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
即使足够嘴硬，他极为难看的脸色，也完全逃不过许可灼然的双眼。
许可沉吟片刻，突然一下猛地扯开被面。
何为躲闪不及，黑色的衬衫下摆，一汪鲜血染红了他腰腹的衣角。
他的伤口一直发炎，刚才的略微几下动作，尚未成形的血痂破裂，汩汩的鲜血从缝合处涌出，疼痛如刺般锥心。
许可微微倒吸一口气，二话不说将何为的粥碗放到一边，手臂已然穿到了何为颈后。
“伤口裂了，要清理换药。”
许可沉声，方才的嬉皮笑脸一扫而空，他劲瘦的手臂略一发力，何为整个人几乎要被他扛起来。
何为一震，迅速回应道。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换。”
许可微微停顿，何为被不高不低地悬着。
这个位置极其被动，是一直极容易受到正面攻击的姿势。
何为脸色一变，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他在许可停顿的片刻之间腰间沉力，但没来得及产生任何作用，腹间伤口就如撕裂般剧痛无比，大颗的汗珠瞬间沁满了何为的后背。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伤口穿透了。何队长。”
许可微眯起眼看着他。
“后背的药你怎么自己换，你是哪吒吗，三头六臂？”
在近距离的观察之下，许可耐心消磨时狭起的双眼，第一次让何为莫名产生了威胁的恐惧。
是一种深深藏匿在他随性表象之后的，极其致命的危险感。
电光石火之间，何为的二指死死向许可的喉结下方扣去。
那是人颈最脆弱的地方，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成功的几率很大。
“放心，恩人，我尽量速战速决。”
伤痛对精准度造成的影响远超出何为的预料，只见许可头微微一偏，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何为的袭击。
他不仅没有成功，跃起的上半身反倒被许可借力，被一把抱起。
很轻松。
此时的何为面无血色，已经完全不是当时能够反杀许可的何为了。
“许可你他妈……”
何为脸色一冷，脏字直接从嘴里蹦了出来。
“何队许队，我们来了——”
敲门声象征性地响了响，一声雀跃的大喊就突然从门外穿了过来。
客厅之中，池楷的脚刚刚踏进了房门，他和徐卓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捧花，谢俊泽在最后，把钥匙从锁里退了出来。
何为心下一叹，已经为时已晚。
他总算明白了速战速决是什么意思。
何为受伤的事情总归是瞒不住一队的队员，虽然许可隐去了关键信息，只说何队受了点轻伤，但这三个小伙子说什么也得来看望一下新队长。
这三人平时就经常被许可压榨来额外加班，人手一把许可家的钥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徐卓和池楷看着房内，手里的花差点掉到地上。
“啊……这……”
谢俊泽抬头一看，差点脱手的哪止是花，连眼珠子也快要掉到地板上。
只见何队穿着许队常穿的T恤，正从许队的手里淡淡地看向三人。
“来了啊？”许可扭过头，“自己找地儿坐会啊。”
何为的脸色已经从刚刚出奇的难看，变回那副毫无波澜的平淡。
许可没事人似的往浴室走去，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三个人的异样。
除了谢俊泽，剩下俩人直男的脑瓜子里，仿佛在艰难地处理什么新世界的信息。
半晌，池楷才轻轻地咂舌，
“我。去。”
*
池楷三人还怔怔地在客厅站了几分钟，直到许可跟着何为，从浴室里又重新回到客厅。
何为换回了那件自己的白T，举手投足之间丝毫没有受伤痛影响的样子，看上去真的确实与轻伤无异。
许可拉开冰箱，给他们三人一人一罐汽水，而后单独端了杯热茶给何为。
三个人愣愣地拿着汽水，也忘了喝，眼神一直在两队长脸上来回滴溜溜地转。
“徐卓，给你的那个坐标，查出结果没有？”
许可问道。
“哦，哦，坐标，查到了，许队。”徐卓回过神，拿出一张纸摊在众人面前。
众人凑上去看，只有何为淡淡地喝着那杯茶，似乎早就知道纸上会是什么。
“信息部门没来得及查出精确坐标，但我们提供坐标之后，他们很快调出附近的天眼，最近的一个拍到了人影。”
那张纸上，打印着一团模糊的图像，隐约可以分辨出一个男人的样子。
“我把照片拿给了易漩辨认，她确认这个人，和她当晚见到的人，身材十分相近。”
徐卓的指节在人影处扣了扣。
原本这是个巨大的进展，一队的警员们应该十分兴奋，但此时，徐卓话音一落，整个客厅里陷入了微妙的安静。
很显然，这个内容对池楷和谢俊泽来说，冲击力远不如他们刚刚看到的事情。
“嗯。”许可沉吟，“小谢，你有什么想法。”
“啊？我。”谢俊泽如同大梦初醒，涨了红脸，支支吾吾道，“我，呃，我想，呃。……何队，您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许可眉心微动。
这个问题必然有人会问，还好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
虽然告诉谢俊泽他们，何为走路上被狗咬了，他们可能非常怀疑。
但许可也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能导致何为去一趟医院，回来就成了这样。
许可刚欲开口，不料何为轻轻地放下茶杯，淡淡地开口道，
“被你们许队打的。”
？！
池楷和徐卓嘴里的可乐直接呛了出来。
“啊？”谢俊泽大惊，“许队打的？？？”
何为的目光沉静如水，轻轻地掠过许可，笃定的语气平静而又诚恳，
“嗯。”
现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撼，包括许可自己在内。
可乐从徐卓痴呆般的嘴角流出来，而池楷看向许可的眼神里，已然写满了家暴男三个字。
许可震惊地对上何为淡淡的眼神，一丝挑衅般的轻蔑显而易见。
许可瞬间明白了。
何为笃定了许可会信守承诺，不会透露楼顶上的事情，因此他抢先一步有意说是许可打的，为了不把事情暴露，许可也不得不承认下这个罪名，至于后续怎么洗白，那就变成许可自己的事。
现在的何为没办法打过他，却仍然能够气死他。
这是报复。
面对手下三人极其复杂的眼神，许可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而后他目光灼灼，慷慨赴死般咬牙承认道，
“没错，你们何队的伤，我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