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像人。
或者说,那应该是一个死人。
肿胀至硕大的头颅不自然地前伸,往下是极其细弱的脖颈,被拉扯到了脊柱难以承受的长度,它姿势怪异地扭着头,以奇怪地角度勾起脑袋,像扯开线的木偶,两只胳膊僵硬地绷紧下垂,几乎触到僵直的腿部。
吊死鬼。
许可屏息。
黯淡的荧光之下,许可与何为各自映出半张脸。
扭曲的玻璃墙面映射诡谲,他们忽大忽小的眼鼻扭曲,荒诞可怖。
而那模糊的黑影,不偏不倚地,吊死在二人之间。
明暗之间,时隐时现。
许可与何为的目光在玻璃墙面上交汇。他看不清何为的眼神。
荧光熄灭短暂的黑暗之时,许可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
无法尽述地,脊背上竖起的汗毛能感受到空气中涌动的微弱气流。
它像是被提线的木偶,正在缓慢向他们移动,悄无声息。
它过来了。
而昏暗的橙色光亮再度亮起时,它似乎仍在原地,墙上映出的黑影如同恰站在他们身后。
一颗摇摇欲坠的脑袋,窥视似的探伸过来,就在二人的肩膀之间。
无法看清五官的脸面让人无法克制联想,割裂至下颌的嘴角,巨大空洞的双眼,过多的眼白惊悚变态,而正中圆溜溜的瞳孔,正左右来回张望二人。
它究竟是人是鬼?
灯光节律性的昏暗再度到来,许可感觉到手腕之上,何为略带冰冷的指尖极为快速地画了一个交叉,快,但清晰。
“追!”
那是行动的军用信号。
何为子弹般前冲,毫无加速的瞬间爆发超乎想象。
许可来不及琢磨,一声操还没骂出口,撒开长腿就跟了上去。满布玻璃球面装饰的长廊的另一端,一个模糊的人影敏捷地闪过。
活的。
“他妈的,什么人,站住!”
“往里面逃了。”何为沉声。
许可咬牙暗骂,果然是装神弄鬼,操\\\\蛋东西!光滑的大理石极大程度限制了他的速度,而那人却快得离奇。
那人形态诡异扭曲,异于常人的头部过分之大,仿佛压垮了颈部,以深深低头的姿势迅速逃跑。
半夜潜入案发现场,难道是凶手自投罗网?
许可嘴里无声骂娘,心里对于对手的身份却已经有了明确直觉。
破开空气后风声刺耳,燥热的夏夜,空气却毫无热量。
清冷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加上玻璃导致镜面效果,影影绰绰的反射大大增加了追踪难度。
“这么能跑?”许可咬牙。
那人似乎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商城内部后开始极无规律地逃窜,虽然更像是没有计划的逃命,但超高的移动速度又让许可怀疑他早有预案。
因为即使二人紧紧咬着凶手逃离的路线,却始终只能在对方拐弯之前瞥见一眼。
而且这一眼越来越难以跟上。
嘈杂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回廊,乱,也慌乱。
许可起步虽慢,但此时已经超出了何为一步距离,薄汗浸湿了他的警服,他逐渐感到不对劲,黑影将他们甩开的距离不减反增,能以这样速度逃跑的人不仅需要极强的体力,同时也需要对地形的足够熟悉。
况且最为可疑的不仅在此。
按照步幅计算,他们现在应该跑出了近五百米。
一步一米。五百零二步。
在这一点许可保持绝对自信,他对徒步追踪距离的估算,早在江城警局名声显赫。
五百米,足以横纵贯穿整个新悦广场一层。
身旁的陈设飞逝而过,镜面搭筑的楼体结构在缺乏光线的条件下,可供记忆的参照物少之又少,追逐之中极快速的一瞥无法确定过多有用信息,如果对方有意兜圈,成功率会比其他场景大上许多。
况且五胞胎的楼体设计,玻面内外墙体构成的光影错觉,以及极为复杂的室内分隔结构,是新悦孕育一切的温床。
这么说来,这里确实是他的上乘之选。
许可的脚步猛然加快。
变速带来的体力消耗剧增,二人交叠的喘\\\\息和心跳声充斥许可的大脑。
他们绝对没有在原地打转,起码,以人所能达到最为敏锐的方向感判断,对方的路线虽然弯绕曲折,但在总体方向上没有跑回原处。
可是说到底,新悦广场的内部宽度不可能这么长。
他的终点是哪里?
再一个拐弯之后,对方的身影已经全部看不见,但遥远的微弱声响还能够判断他转弯的方向,但他内心的狐疑愈加猛烈。
对方似乎在有意通过绕弯规避,并将他们引向什么地方。
路口。许可抬头瞄一眼顶方的监控。
灯孔没亮,果然是关的。
他冷哼一声。
看来这个新悦广场还真是大有文章。
许可一头扎进黑黢黢的门后。
“我靠!”
许可暗骂出声,失重感猛然袭来,他瞳孔瞬间紧缩,在冷汗在即刻之间爬满了额角。
他定了定神,迅捷的反应速度之下,还不至于滚落楼梯。
显然这正是那人影所期待的。
这楼梯高的离谱,许可感知起码有四十公分,异于普遍高度的阶梯还十分之窄,踩踏上去鞋跟几乎全部悬空在外,如果不是对这里熟悉的人,根本无法做到在这种环境下快速移动。
“靠,有楼梯。小心点。”
许可从口袋摸出手机按亮手电功能,强烈的光线让他双眼陷入了短暂的适应期。
原本他只预计在案发现场进行重新勘测,而出行的主要目的还是要确认何为的身份,随身携带的东西太少,现在显然十分被动。
不过何为那种人,保不齐能全副武装。
念头闪过的刹那,许可一愣,立即感受到难以抑制的寒意涔涔。
他的身后,哪里还有何为的影子。
何为不见了。
四周一片死寂。
“何队?”
许可试探性向后发问。
没有回应。也没有脚步声。
他无法判断下意识的紧张,但变得更加敏锐的感官显然预示着他已然进入极高强度的戒备和警惕。
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霉菌与陈腐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之中,是危险具象的信号。
许可微微牙关一紧,用手机手电照出的窄短光束,仅能照亮前方极其有限的范围。
灰尘颗粒在一方朦胧光亮中翻沸,蛛网和难辨色彩的地面铺踩在脚下,向下延伸的楼梯像是一条长而潮湿的食道,某些液体散发的刺鼻味道,被不明来处的阴冷气流从深处吹来,楼梯蜿蜒着,漫长地通向不可知的地底。
光圈扫荡过爬满青绿铁锈的扶手,转角处锈做一团,许可缓缓抬头,似乎顺梯而上,有一张脸应当隐匿于黑暗之中,静静俯视着他。
但什么也没有。
他清晰地感知到,他四周的空间中,有且仅有他一人。
没有何为,也没有那黑影。
豆大的汗珠汗顺着他硬朗的下颌淌过。
他甚至不知道何为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那脚步声明明一直很近,保持在不多不少的一步之内,和他一起匀速而迅猛地追击着疑犯。
除非,那声音早已不是何为。
铁门陈旧腐朽,绿漆皮之下红褐的锈斑如斑驳血迹。
黑暗吞没了门外寂静着的一切。
他需要抉择。
这一切仅发生在一念之间。
追下去,还是回头?
本能的想法显而易见地偏重于后者。
这不源于许可对何为的担心,相反,他似乎对何为的失踪不算惊异,只不过将他原本略有消除的疑虑又重新燃起。像他的失踪一样,何为这个人的出现绝非偶然。
意识深处,他感受到难以自制的冲动,迫切地鼓动着他。
这会是一个非常不理智的选择。
许可按下了拨号。
“舒队,我是许可,新悦广场,停车场附近发现可疑人员,让队里立刻派人过来。”
但他尚存的判断力还不允许他明知故犯。
毋庸置疑地,贸然做任何决定在此时此刻都不够明智,生活不是拍电影,许可自己也绝非孤胆英雄。
追丢人影的概率几乎百分之百,何为的行踪离奇,接下来的所有行动都必须先做报备,否则,一旦失败则是毫无意义的无谓莽撞。
许可挂断电话的同时,手电功能程序性地关闭。
舒队果然永远不可能令人失望,而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存下何为的联系方式,或者说,即使此刻拨通的是何为,许可也不认为能有任何回应。
他对于何为的直觉再一次强烈到无需理由。
液体般浓重的黑暗将他吞没,无法言明的压迫感啃食他的耐心,却使他头脑重新冷静。
一声怪笑。
极其轻微地,恰好能被听觉极限所捕获。笑声游浮于黑暗深处,激起层层的细弱的回响。
许可一怔,触碰屏幕的指尖停滞。
“在这儿呢。”
他头皮发麻。
“谁!”
如钢针刺入他的耳膜,那声音有如癫狂的叫嚣,撕扯且沙哑,像是灌入过铁浆的喉管发出的、溺亡般痛苦呻\\吟,声带烫出圆滚的漏口,字眼仿佛从血淋淋之中挤出来,拉长的尾音尖声刺耳。
呓语般,无法分辨男女,也无法分辨哭还是笑。
又或许,不是人。
“何为?”
那声音再笑。
“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