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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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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可用力吸了口烟,烟头火光明灭。

暮色将至,赤红的天空被撕裂成一道道血痕,破烂被絮般的残云浸染其中。

会议持续的时间比想象中要长,江城市公安局上一次出现这种长度的会议,已经是许多年前。那标志着一段对整个江城市而言,不愿被回忆起的往事。

散会时陈局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许可的肩。或许是安慰,也或许是期望。

的确,许可本该感受到失意,但现在他却没有产生这种情绪。

江城市刑警支队下设的三个刑侦大队,构成了江城市钢铁般国家机器上最为凶猛的一环。一队队长孙志奇和二队队长范勇是多年老搭档,警界的传奇人物,但英雄终究迟暮,饱受伤病和后遗症折磨的二人,实在无法再承受高强度的出警任务,辞呈递交了几次,但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没能正式退隐二线。

在上级的委命下,许可和舒朗两人,一直以副队长的身份分别组织一队和二队的队内工作。孙队与范队相对而言工作压力宽松了许多,具体任务的执行大多交由许可和舒朗执行。

一个月前,孙队的旧病复发,市局四处传闻孙队要正式隐退,甚至连孙志奇本人都曾找许可谈过,工作交接,未来期望,一切都整的跟真的似的。

更何况,以许可这几年带队立下的成绩,就连省厅的刘宏义总队对他都很是赏识,升任队长也没什么奇怪。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却偏偏出乎所料。

但这世界根本没有给他时间颓丧,他所面对的只有麻烦。

烟气淤积在狭窄的楼道,像一团混浊的思绪。

许可掐了烟头,烟蒂丢入空空的垃圾桶,窗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许可回到办公室时候,何为已经把自己办公桌整理完毕,说是整理,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按照前几年新出的规定,这一间办公室规格超标,因此被强行拆成了两人共用,副队长的办公桌在正队长办公桌侧面,不过之前孙队从来不来,许可大部分时间还是独享办公空间的。

现在开始不同了。

池楷见到许可,像是见到一队的大救星,终于可以结束这尴尬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谢俊泽和池楷在何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许可挤眉弄眼,显然,他们刚刚和新队长的聊天气氛并不融洽。

许可瞥了一眼何为,这家伙脸上还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但许可看见何为这张脸,心里那种难以克制的复杂情绪就止不住地外冒,像小猫爪子不断抓挠,梦魇中那串数字和碎脸又不断涌现,无数个问号在他脑子里上蹿下跳。

谢泽俊轻咳了一声,“那个,许队,何队,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安排……?”

许可回过神来,他发现何为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何为有一点无语。

谢俊泽的明知故问拙劣但有用地给了许可一个台阶。

实际上具体任务的安排,会议上已经由陈局亲自下达分派清楚。

由于二队在案发现场主导了大部分调查工作,因此后续的案件调查仍然由舒队带领二队主要负责,一队三队及其他部门协同配合。

一队当前阶段的主要任务是确定死者的身份,以及断脚上采集的血液来源。

这个任务看似目标明确,但其难度和工作量不亚于二队。两个在警方信息库中完全没有痕迹的DNA,要轻易锁定目标谈何容易。但如果连受害者的身份都无法确定,后续的许多工作根本无从展开。

任务安排是陈局和舒队共同制定的。这个结果同样代表着他们对于一队付以的重任,而非有意刁难。

舒朗虽然对于许可的性格不甚认可,但对于其能力和为人并无偏见。甚至两人的私交还算不错,如果那么仅有的几次接触能够算是私交的话。

许可下意识想要让贤布置任务的权利,毕竟现在他已然不是一队的一把手。

没想到何为先开口,眼神诚恳地看了一眼许可,语气自自然然。

“我全部服从许队安排。”

许可先是一震,转而心下嗤笑,这小白脸还挺想做场面,是不是还得推脱个三四趟——何队说何队说,不不许队您决定,这怎么行呢何队您来。这样?

想和许可这人精比场面上圆滑的功夫,那恐怕何队还得回炉重造个百八十年。

不过许可很快意识到,何为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人的微表情无法骗人,即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他们或许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动作,但却无法很好掌控那些由植物神经和潜意识支配的,面部五官之间的细微颤动。

通过观察这些信号,一个人试图隐藏的内心活动,在许可眼里,就如同写在脸上的大字。这也是许可通吃男女老少的秘诀。

但在何为的脸上,他什么也看不到。

许可沉默了一下,随即说。

“何队,我想对现场进行二次调查,何队有空的话,一起?”

*

晚高峰时段的江城,不管是几环都堵成长龙。有不耐烦的车主将手伸出窗外,又被热烘烘的尾气赶了回去。

车载广播中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传来,明天会是一个晴朗的大热天,东湖隧道发生了一起交通意外,许可的手指跟随节目间隙舒缓的古典音乐敲出一串节奏。

后视镜里看不到何为的表情,许可有点后悔同意他坐副驾驶位。

但又没有理由制止他。原本以为他会坐在后排,可这人还当真不把自己当领导。

作为高峰时段最拥堵的路段,跨江大桥成功让他们堵了二十分钟,但许可找话题花的时间远不止这个长度。

找话题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原本是手到擒来,他特意选取拥堵的时间和何为离开警局,就是想给自己更多的思考时间,但面对何为他却迟迟无法发问。

当聊天有了特殊的目的,话题的发起就显得尤为重要。特别是当自己甚至无法甄别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的时候。

面对十几年的疑问,几十分钟的思考时间还是太短。

打草惊蛇,有可能再也无法获得答案。

红灯闪烁,倒计时一般,节奏均匀地催赶着许可。

许可深吸一口气。

“何队,我们之前是不是有见过?”

绿灯亮。问题没有重量地飘出口,很简单。

“嗯?”何为说,“有么。”

“何队之前有来过江城么。说不定,我们以前见过。”许可的问题拐了个弯。

何为顿住了。他犹豫了。

许可顺势侧过脸看他,目光沉静而凛冽。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不,一个停顿,已经足以立判敌友。

“我是江城人。”何为似乎有点感到莫名其妙,顺便补上了一句,“跨江大桥,这么多年来全江城最堵的路,许队走这条路,真不巧啊。”

“……”

“确实。”许可尴尬得头皮发麻。

没想到,何为居然是江城人,外任警员晋升时提拔回本市是常事,升任的时候回到原籍地是最正常不过的操作,自己竟然连这个都忽略了,居然没想到何为就是江城人。

那他岂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我在故意带着他堵车?

……操。

许可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何为从头至尾一头雾水,在思考许可这到底是看不惯自己,有意带着自己堵车的惩罚,还是好心好意,想带新队长领略一下江景。

许可不再说话,他眉头紧锁。看来自己的精神状态确实堪忧,受臆想影响太大,注意力和判断力急剧下降,实在是太过草木皆兵了。

车内只剩下苏格兰民谣缓缓吟唱,友谊地久天长。

*

三刻钟后,新悦广场。

这一流淌着啤酒与伏特加汇成的血液,将绚璨夺目的硕大水晶球顶作为眼的巨人,短短一日已然失去生命。

偌大的广场漆黑,只有警方在重要出入口拉起的标识发出惨淡的荧光,路边简约的路灯无法窥探其内,黑魆魆如同真正的夜。

从停车场一侧进入新悦广场的路与先前不同,相比而言会更远一些,何为和许可向这一入口的执勤警察出示证件。这次证件齐全的许可没有再碰到相同的尴尬情况。

一小段逼仄的消防楼梯间。十三级台阶。

两人越过安全出口亮起的绿色荧光,行入狭长的长廊。

喧闹的人群散去后,全由玻璃围制而成的长廊显得异常空荡。

月光从顶上的缝隙隐约渗进来,多面体的不规则墙面上,两人被照出许多扭曲的影子,手舞足蹈的,张牙舞爪。

或胖或瘦,远远近近。

脚步声回响,显得寂寥又渗人。

长廊镜头是电梯,上下按钮和顶方楼层显示屏亮着光,足以照亮周围一小圈范围。

许可迈开长腿上前,准备按向下。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有力地钳制,不容置疑地,不带方向性地,让他直直定在原地。

是何为。

一句询问没有出口,他感受到了对方决然的冷静。

面前玻璃制的电梯墙,在按钮微弱的光线下,映射出两人长长的影子。

许可瞬间凝住了呼吸,瞳孔一震。

在两人的身后。

还站着一个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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