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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慢条斯理地理下一串烤羊肉,签上的孜然和调料粉被他轻轻用筷尖刮下来。

他没有穿警服外套,未别肩章和警号的蓝衬衫笔挺齐贴,他认认真真地细嚼慢吞咽着肉丝,似乎许可的情绪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刚刚那番理论究竟是故事还是事实,何为没有辩驳,也没有继续解释,甚至连爱信不信的表情都没有做出,一切好似和他毫无关联。

许可审视着何为。

他感觉到心里的退堂鼓已经打响。

在许可眼里,何为就像一只保鲜膜内的白面包片。

看似纯净而诱人,柔软白净如同最无辜孱弱的受害者。

但当你一旦想要触碰时,却无法忽视其外那一层透明的、流光溢彩的薄膜,那没有重量的隔阂,将他与许可、与这外界混乱污浊的气体相隔开来。

许可无从知道它的背面是什么样的,或许早已腐败、溃烂,在光鲜可口的白麦粉后,长出或青或紫的点点霉斑。

但他太完美,任何的试探或是话术都像打在棉花上一般被他全然吸纳。

许可警报般拉响的直觉,早已经溃败于此。

何为咽下这签上最后一小块羊肉,无声无息地,喉结只是微微滚动。

许可暂时放弃了。

当务之急是解决新悦广场谋杀案。

这是火烧眉毛的迫切,他实在没有办法再持续这种高强度的怀疑。

他把扣在何为酒杯上自己的酒杯取过来,满上一杯啤酒。

“何队,我敬你一杯。刚刚是我说错话了。”

许可大大方方地笑着说,他摸下了后脑勺,半长柔软的头发给他揉的乱糟糟。

说完许可一仰脖子把酒闷了。小摊的玻璃杯不小,这许可把近半瓶啤酒灌了下去,脸色丝毫没变。

倒是何为的脸色变了变,似乎对许可这个态度有些惊讶。

在一旁观战到不敢吭声的三人如获大赦,赶紧跟着举杯。

“对对对,何队,别上心,是许队喝多了。”池楷说。

何为淡淡一笑,倒也跟着点头,跟着他们三个喝了一杯。

气氛在杯酒之间变得宽松了许多。

对男人而言,这世界上没有喝两杯不能解决的矛盾。

何为看着许可,一皱眉,喊服务员道:“麻烦来盒鲜奶。常温的。”

服务员应了下来,那看何为的眼神,摆明了写着这小伙子文文弱弱,估摸着酒量太差,怕是只能喝鲜奶了。

“何队喝不下了?别勉强啊。”

鲜奶上桌,实际上并不是完全的纯牛奶,而是常温的草莓味鲜牛乳,胖胖的纸盒装着,上头一颗可爱的草莓笑脸配着粉红logo。

许可看着,觉得似乎好像近段时间小姑娘里很流行喝这个。

何为果然是个小白脸。

何为把牛奶拿过来,指节猛地发力将拉环扯开,香甜的草莓味瞬间充盈着几个大老爷们的鼻腔。

何为把开好的牛奶塞进许可怀里。

“醒醒酒。”何为淡淡地说, “该来活了。”

其他三人一怔。

这俩人刚开完火互呛,何队难道瞬间被咱们许队的人格魅力征服了?

这莫名送温暖怎么回事?

许可呆呆地抱着那盒甜甜的草莓酸奶。

看着何为眼底闪过一丝小小得意,一瞬间像得逞的小孩儿般嘴角偷偷上扬。

原来这小子憋了劲在这等着呢?

——何为,没看出来啊,你用不用这么记仇?

*

一个小时后。

江城市警局内。

许可一行人疯狂嚼着口香糖,咬肌都给嚼酸了一边,然而他们当推开办公室门时,一身酒气仍然掩盖不住。

上班期间严禁喝酒,那喝酒期间能不能也严禁加班?

但许可发觉,整个警局内似乎没有人太过在意他们的酒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头的审讯室吸引过去。

他回想起刚刚舒队电话里那句。

“东西都抓着了。你回来看看吧。”

许可预感着有什么不对。

他偷偷看向何为,何为虽然喝酒完全不上脸,但一身的酒气也丝毫不逊于他们,只不过这一副神游般的状态,属实看不出什么东西。

审讯室的门打开,舒队从里面向他们招手。

一声怪笑从审讯室里传出来。

“在这儿呢。”

许可脑子嗡的一声。

就是他!

“我靠。”池楷小声地发出一声惊叹。

即使在灯火明亮,全是警察的警局之内,在威严正义的国徽之下,这声音听上去仍旧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像是被恶意破坏过声带的人,哑着嗓子吃吃地笑。

许可气血上涌。

他妈的,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能在地底瞬移。

舒朗在门口抱着胸,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许可把警服往身上一披,来不及整理,迈开长腿两步便拉开了审讯室的门。

这个把他像狗一般在新悦广场里溜了一晚上的人,是满身烧伤的扭曲的男人,还是一个装神弄鬼的精神病?

一瞬间,许可的脑海里涌上了无数种猜想。

难以名状的兴奋也涌上他的内心。他感到雀跃的、激励般的情绪让他心跳再一次瞬间提速。

他期待着见到对手。

许可抬起眼。

瞳孔骤然紧缩。

却感觉到心脏在一瞬间几近漏跳。

一只橙黄色的瞳孔直直地望向他,极小的头部扭转过几乎垂直的角度,嘴并未大张,脖颈却剧烈地震动,而那种嘶哑窒息的声音,硬生生地从声带中挤压出来。

“在这儿呢。”

那只八哥说道。

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像铅锤般重重砸在许可的心底。

说罢它喉咙再震,发出如怪笑般诡异的叫声。

许可的大脑一片空白。

“操,不会吧,是只鸟?!”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整个警局终于迸发出天崩地裂的笑声。

所有在加班的警员,不论来自于哪一部门,都在审讯室附近等待许可见到这只八哥时的表情,他们尽情地放肆地大笑,将这一日来所有的压力和不悦都消解在笑声之中,

号称功绩卓越的许副队长,竟然被一只八哥吓得报警求救。

无尽的笑声如浪潮卷挟着许可,破碎的只言片语翻腾在浪花之中,是一个接一个嘲笑般的疑问,或是无法掩盖笑意的虚假安慰。

许可直直地杵在那里。

谢俊泽看了一眼许队,上前去观察那鸟笼里关住的八哥,黑色翅羽的八哥一见他走近,更大声喊道:

“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警局中的笑声更加激烈的爆发。

“老大……”

徐卓吞了吞唾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卓跟了许可多年,已经基本了解了许可的性格。

许可对于其他人的要求不算高,甚至犯了错插科打诨他也不会恼,赏罚分明是一说,但很少带个人情绪,小错误该罚的罚完了,还能做兄弟一起吃夜宵。

但许队对自己却不是这样。

这种级别的判断失误,许可绝不可能容许发生在自己身上。

更何况,别说是刑警,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不该无法分别一只鸟和一个人,更何况是在和它交手了的情况下——如果那能算的上是交手的话。

“笑什么呢?!没自己的事儿干?!”池楷大喝道。

“你他妈的你再笑?鸟什么鸟,你他妈的见过这样的鸟!?正常的鸟能这么叫?”

徐卓拉住几乎要动手的池楷,安慰性地拍了拍许可的肩膀,却被许可将肩膀冷淡地移开。

他看着那只鸟。

橙光色的眼珠让他感到生理性的厌恶。

一只鸟?

在新悦广场地下追逐的,竟然只是一只八哥?

许可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挥之不去地来回质问。

所以悄无声息、重量太轻,所以能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回到顶部的门口,而完全没有和自己擦身而过?

原来它不是人,也不是鬼,它是只鸟。

“是只海南亚种八哥。”

在一旁的舒队终于开口。

“剪舌的方式很怪异,对鸟的损伤很大,可能是造成它发声不正常的主要原因,另外翅端、尾羽和脚都有不同程度的旧伤,更详细的鉴定还需要等明天鸟类学家的分析结果。”

舒朗将耳边的碎发撩起,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想再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她转身走出审讯室,警局内隐隐的笑声依旧不断。

“那个人呢。”

舒朗停住了脚步。

“那个人,抓到了么。”

许可在她的身后,沙哑地问道。

他双眼仍注视着那只八哥,他凌乱的发紧贴着额头,耳钉的痕迹遗留在耳骨之上,他的警服披在肩上,看似桀骜不驯而年轻气盛的脸上,一种远远超越他身体状态的、沉静的疲态已经难以隐藏。

浓烈的酒气让舒朗皱了皱眉。

“还没有。”

还没有找到,或者说是,根本还没有去找。

许可提供的所谓线索,相比目前尚未完全完成的现场勘查,人员摸排和尸检报告分析,其紧要程度,甚至说,可信任度,到底能有多少,在舒朗心里,已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她对于许可本人没有意见,但对于他那种依赖直觉,在碎片化的线索中摸查,而不看重总体流程和逻辑线的查案方式,舒朗实在不敢苟同。

更何况,许可现在对于人影的具体细节阐述的很模糊,还是超过24小时没有睡眠的情况之下提供的线索,她有理由怀疑许可的判断力已经大幅下降。

舒朗肩头银徽闪亮,她坦然地回答出那一句还没有。

“你们就这样不抓了?”

许可说,他声音不大,却将一个问题,如陈述句一般笃定地说出来。

舒朗没有回答。而何为看向了许可。

“线索不足,许队,而且目前现场还有很多其他重要信息……”

二队警员答道。

许可转过身,硬朗英气的脸上线条分明。

警局不知何时已经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谁都没有见过,平时只顾开会时睡觉,穿个短袖牛仔裤,见谁都称兄道弟八面玲珑的许可,此时竟然冷峻严肃得让人沁出汗来。

“我问你,新悦广场的黑影,我不算人证了么,舒队?”

他眼神中是凌厉的寒意。

舒朗竟一瞬间无法回答。

“为什么不查?”

许可追问。声音缓而冰冷。

舒朗停滞了片刻,并未回答许可的话,拿着案宗径直离开。

“许队,您当时的状况,要说做人证还是有点……”

许可的脖颈上青筋浮动,愤怒的情绪已经无法受控。

“舒队留步。”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

毫无情绪的,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何为白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和情绪冲动下难以自抑的许可相比,何为脸色和缓,手插在口袋中倚站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甚至还有些悠闲。

舒朗终于回过头,眼神对上何为一副柔和的眉眼。

他的眼神中没有那种吃人般的凛冽,白白净净的面容甚至还有些温和。但当直视他的双眼时,却让舒朗感受到一种让人窒息的巨大压迫感。

在何为沉静如水的眼神之下,是不容抗拒的、威胁般的震撼力。

“这是物证。”

何为沉声道。

他缓缓张开手掌。

有什么闪烁着亮光的,晶莹剔透的东西,如米粒般,躺在他的掌心之上。

一颗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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