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言一出,场面瞬间静了。
等等,不光是这句话的信息量如此之大,还是因为……
这冷淡乖戾而又熟悉的语调,像极了那个与她相伴了数年的老搭档——
薄刃啊!
薄韧,薄刃。
铎鞘的瞳孔微微放大了,沁出了一层清浅的泪光,骤然亮起的眼睛像是含着明亮的星星,满心的欢喜要溢出来。
人在看见喜欢的事物的时候,交感神经系统兴奋,使得支配瞳孔开大的瞳孔括约肌收缩,引从而引起典型的反应。
而这一切,铎鞘本人毫无所觉。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
法医薄刃五官精致立体,棱角锋利,有种雕塑般的惊心动魄的美感,却也人情不近。更何况,直视人心阴暗处久了,那种深渊的阴寒侵蚀内心,寒凉双眼,难免会性情暴躁乖戾,在查案一事上也是刚愎自用,听不近人言。
这样的一个人,除非是工作中必须打交道,哪怕长得再貌若天仙,日常生活中也不会有人想接近的。
薄刃就像是囚禁在冰里的火,纵然心火再旺,可冰化成水,水浇火熄,能维持火种不息已是竭尽所能,却再难从禁锢中踏出一步。
可薄韧不同,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眼精致依旧,同薄刃有七八分相似,却因为专属于少年人的天真活泼,而更显得明艳肆意。宛如一朵在冰花上跳动的烛光,衬得冰花清澈,火焰灵动。
初长开的身体掩藏在略显得宽大的校服之下,却仍然可见窈窕动人之态。黑白相间的长袖校服挽在手肘之上,小臂上缠着纱布,露出的一截腕子白得如同凝结了霜雪。
就是脸色不好,眉宇间笼罩一团哀伤之意,像是近期死了什么极为亲近的人。
铎鞘心中一酸,不知名的情绪刹那间席卷心头。
薄韧还是那个薄韧,甚至连外貌都没怎么改变过,像是在光阴之河的上游见到了年少肆意时的薄刃,见到了没有背负厚重真相、没有直视过人心幽暗深渊的薄刃。见到了冰花般澄澈明净,又如火焰般明艳动人的薄刃。
上天真的将那个会和自己一起苦苦查着案子,一起泡方便面一起睡在躺椅上的人,送到了她面前啊!
案子诡谲,人心难测,风云变换,天道变易,命数难寻,生死相隔。
但,她与她。
终将重逢。
一颗泪毫无征兆地顺着铎鞘的眼尾滑落,直直砸在她的手背之上。
两人都不曾理会在旁边的盛凌,在铎鞘与薄刃的对视中,世上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彼此之间的感情,在脉脉流动。
盛凌的面色如同打翻了的颜料盘似的,猪肝一样的紫红又是青青草原一般的铁青,最后是惨淡无光的白,来来回回变个不停,好玩极了。她涨红了脸,想把自己的手腕抽走,结果分毫未动。
她又抽了抽,薄韧挑了挑眉,蓦地松开了手,盛凌径直摔倒在了地上。
大概是挺疼的——不然那些红得青的脸色怎么都不见了,傲气的眼神也没了,只有眼睛里一点泪花啊。
“小薄,你为了她推我?”大小姐盛凌不可置信,眼睛里的雾气更甚了,声音里带着点哭腔,一改方才大小姐的姿态,显得柔弱无助,楚楚可怜,“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呀,你从来都不喜欢别人接近你的,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像中了邪一样呀,肯定是她骗你的,对不对?”
铎鞘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毫不掩饰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么一场表演。
小姑娘这段位不错啊,有鼻子有眼睛的,虽然那嘴角上抬,眼睑收缩以及时不时瞥一瞥这边的眼神暴露了她的真实目的,但是这小绿茶的演技哄哄高中生那是完全够了啊!
不过嘛,老薄这种验尸验人验鬼的老棍子,可不是什么年少无知好欺骗的高中生啊!
“不对。”薄韧一本正经得可恶,“是因为你自己强行将右手抽走,身体重心不稳。”
薄韧指着地面上盛凌滑倒的痕迹说:“这是瓷砖地面,加上现在是雨季,湿滑的地面对鞋底的摩擦力更小。你用力抽回你的右腕,重心后移,本就容易滑倒,你又没想到我突然松开了手,在反作用力的作用下,你自然会向后摔倒。”
“如果是我推的你,地面上的痕迹会更长一些。”说完薄韧皱着眉头走进了盛凌,在她的腰腿处按压了几处地方,“虽然有没有损伤神经血管要拍片才能知道,不过按我的经验,最多就是腿部软组织钝挫伤。”
旁边的铎鞘忍笑忍得面部肌肉都抽搐了,就差没捧着肚子满地打滚了。憋笑之余,她没注意到薄刃意味深长地瞥了她好几眼。
说罢,薄韧也不管坐在皱巴巴裙子上,像是一朵饱经风雨摧残的鲜花样的盛凌,扬起下巴,朝着在一旁看好戏的铎鞘道:“喂,跟我走啊。”
铎鞘脑子空白了一瞬间,本来是在幸灾乐祸地吃着瓜,没想到快乐吃着瓜瓜的碴,转眼间就迎来了闰土的钢叉。
怎么办?
虽然铎鞘百分之一百二十肯定这个小薄韧也是个换了芯子的,里面还是就算化成了灰自己都不会认错的老搭档。
啊但是,但是!
自己上辈子诓人家签了“结婚协议书”,结果自己一穷二白,啥遗产都没留下来,还麻烦对方给自己收尸。
……留了个巨大的烂摊子给薄刃。
铎鞘是个没脸没皮的家伙,如果只是坑了薄刃这么点愧疚,还不至于让她不敢上前去认薄刃。
而实在是薄刃这家伙特别小心眼,睚眦必报,记性又特别好。
而自己现在是个一穷二白的高中生,而且这小身板,就算卖`身也卖不了几个钱,拿什么还薄刃这么个天大的人情呢!
在这一瞬间,怂怂的铎鞘就决定捂好自己的小马甲,坚决不认账!
“嗯。”铎鞘的眼珠子转了几转,低低地应了声。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委屈,薄刃停了下来,扶住她的肩膀,语气间有些不耐烦:“喂,你怎么了啊,是不是吓坏了?”
铎鞘心里的那点感伤一下子就被薄韧给冲淡了,狡猾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低。
看样子薄刃是没有认出来自己了。铎鞘微微松了口气,心中五味陈杂,既庆幸又失落。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老实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铎鞘跟在薄刃的后面,像是个委屈的小媳妇。薄刃绷着脸说,“别人要打你,你就乖乖地站在那里让她打啊。你怎么不先踹她一脚呢,就算打不赢,也输人不输阵嘛。”
“可是她是你的好朋友嘛。”铎鞘的语调又轻又软,里面的委屈像是要溢出来,“那么义正言辞……”
薄刃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她要真是我朋友,就该知道要尊重朋友,别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就是正道的光。我的事情还轮不到她管。”
薄刃三言两语将盛凌的事情带过,懒得多费一点儿脑细胞。
她蓦地停下脚步,铎鞘收脚不及,差点撞在她背上。
薄刃皱着眉,凉凉的目光将铎鞘上下打量了一番。
铎鞘心中紧张,下意识掏出了口袋里的面巾纸擦了擦唇角,欲盖弥彰道:“怎么了?”
“没什么。”薄刃“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某些人呐,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铎鞘想摸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耳朵,却觉得这动作太过刻意,手抬了抬又硬生生忍住了,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软软道:
“姐姐你说谁啊……我们身边有这样的人吗,我就不知道,姐姐好厉害啊。”铎鞘声音甜甜,尾音甜得上翘,像是一把小勾子似的,“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姐姐……”
薄刃皱了皱眉,捂住了自己的左上腹,这味儿太冲了,她有点胃部不适。
她剜了铎鞘一样,大步离去了。
哼,想戳穿我的小马甲,没那么容易啊。
铎鞘摸了摸自己的小下巴,笑得可狡猾了。
下一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姓李,秃头,脑门锃光瓦亮,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干瘦,额头上有很深的皱纹,总是愁眉不展,郁郁不得志的样子。他大概是个很聪明的人,年轻的时候据说还是状元,可惜赶上文`革,就一直屈才窝在这里当个高中数学老师。
铎鞘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课,思绪飘远。
盛凌的座位是空的,小公主嘛,别说受伤,只要是疑似受伤,就一定会去医务室呆着的。
天知道为什么薄刃也穿越过来了,这家伙按道理来说怎么也该长命百岁啊,怎么会在现在穿越到这里呢?
难不成是百年之后再穿越过来的?看着不像啊,这拧巴爱记仇的性格,实在不像是一个活了一百岁,温柔慈祥的老人家会有的啊。
似乎更像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薄韧?
难道她也死了?
不应该啊!
别看小说里把法医的经历写的那么惊险刺激,但现实生活中那确实是个技术岗位,虽然是比普通的医生要辛苦,但真的不至于死亡如风,常伴吾身。
再说人家薄刃可是个保温杯里泡枸杞,天天锻炼身体的养生人,又洁身自好心静如水,没道理不长命百岁啊!
以及,这桩无头的殉情自杀案的两位主人公都真的去世了,铎鞘想从原身社会关系开始调查的计划难免付之东流。
铎鞘正想得入神,一枚不明物体“刷”地一下弹在她课桌上,她回过神来,发现李老师正怒视着她。
“铎鞘,喊你好几遍了,想什么呢。”李老师阴沉的脸色像是随时要拧出水来。
铎鞘赶忙坐直了身体,匆忙翻开了书。
“这会儿才翻开书,你前面都干嘛去了?”李老师嘲讽道,“我说你们女生本来脑瓜子就不如男生聪明,以前小学初中就是靠着努力才跟上了,现在高中的数学可不是死做题就能学会的。你们还不好好听讲,有什么脸赖在重点班,干脆去普通班呆着算了——”
“您这话就不对了。”那个平素总是低着头,温温吞吞的小姑娘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手里捻着那根粉笔头,转来转去,“您说我刚刚走神了,这我认了,我承认错误。”
李老师脸色稍霁,却听见铎鞘又说:“可您说女生就是学不好理科,那可就不对了。您看看我们班的理科前几名,可都是女生呐。比如——”
铎鞘一时半会儿也举不出,看见薄韧朝这边看了过来,接话道:“薄韧成绩那么好,她也是女孩子啊。”
李老师一时语塞,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学生反驳,便有些恼羞成怒,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别以为你们俩——哼,她是成绩好,可是个例不能代表整体,你们班大多数女生呢,尤其,是你自己呢?”
班里不知是谁嗤笑了一声,接着像是气球漏了气一般,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是的,铎鞘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游,这还是全凭她的语文英语拉分,单靠数学一科,不光在他们这个重点班属于倒数,在年纪里都是倒数。
铎鞘悠然地站在那里,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等他们笑完了,才缓缓开口:“不知道李老师您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李老师冷哼一声:“不行就是不行,你耍什么花样?”
铎鞘转了转手里的粉笔,施施然站在那里,神态自若,笑道:“九月份的开学考试,如果我数学单科不考年级第一,我就主动退出重点班,自觉去普通班。”
李老师脸上的不屑几乎都要溢出来,冷嘲道:“就你这样还考年级第一,就算Z大的高数第一给你补习都没用。”
“这您就别管了。”铎鞘笑了笑,“我要是侥幸赢了,您就得为您今天的话,给全班的女生道个歉。”
全班的目光的一下子聚集在李老师身上,他像是面皮挂不住,撇了撇嘴,“行啊。”
“到时候你可别赖在我们班不走。”他瞥了铎鞘一眼。
“一言为定。”铎鞘挑了挑眉,掸了掸自己指尖的粉笔灰,活像是个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
这时薄刃略带奇怪的目光投了过来,她冲着对方一笑。薄刃大力扭过头了,像是全然没看向这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