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泽县不大,常住人口五六千。
因为蝗灾,地里的收成减半。按以往的流程,上报灾情后,朝廷会根据受灾的严重程度,或减免当地的赋税,或派人下来发放赈灾粮。
谁知道等了好久,这两样都没等来,来的是按时征收的命令。唐大人据理力争过,可惜人微言轻,没有人听他的。
真定府派来的官兵把深泽县仅存的余粮搬了个七七八八。百姓们怨声载道,唐大人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称病躲在家里,眼不见为净,当起了缩头乌龟。
粮食短缺后,一些人迫于无奈,逃去了别的州府,另有一些人回到了乡下。
剩下没地方去的人,就自己想办法,或在野外打猎捕鱼,或以野果野菜果腹充饥,总之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不知何时开始,县里感染风寒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大夫们都相继生病,就连唐大人自己也不知道被谁传染了,这段时间高烧不退,咳的厉害。
了解到深泽县现在的况状后,陆言拙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采取措施。否则,整个县城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陆言拙是京中派来巡视的正六品都察院经历,比唐大人要高上两级。所以,唐大人虽是深泽县县令,召集手下后,却让他们都听命于陆言拙行事。
陆言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城。
没有特别原因,不准私自进出城门。
然后,又以官方的名义,征用了城里所有的客栈和酒楼。
因为蝗灾的缘故,深泽县日渐萧条,这些地方基本处于停业歇业的状态。唐县令出面,承诺灾情过后,会给被征用的商家一些补偿。比起现在一分钱收入都没有,这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陆言拙又让唐县令将衙门里没有感染风寒的人先甄别出来,然后让里长保长们配合县衙的人,把有发烧咳嗽症状的人集中起来,安置在客栈酒楼。
苏木则写信,将这里的情况飞鸽传书回京城,向父亲紧急求救。
深泽县仅存的粮食不多,加上封城,支撑不了数日,眼看要弹尽粮绝,百姓没得吃可就要闹事了。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苏木绞尽脑汁,最后在小爱的提醒下,决定让成氏兄弟带人去附近的卫所求援。
提笔写信的时候,苏木心中没底,回头看着小爱,忧心忡忡道:“小爱,你说附近卫所的指挥使会不会卖我父亲的面子啊?若他们置之不理,我们怎么办?从深泽县到京城,一来一回最起码要十天,若是带着粮食赶过来差不多要十五天。封城后,这点集中起来的粮食最多够我们支撑二三天的。”
小爱一边研墨,一边安抚道:“小姐,你放心吧。这附近卫所的指挥使跟老爷是世交好友,你表明身份,他不会拒绝的。”
苏木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身负重担,快要承受不住了,喃喃道:“万一他不肯帮忙,我们可就惨了,会不会被城里的百姓打死啊?哎,就算不打死,骂也被骂死了。”
小爱点了点她的脑袋,笑道:“小姐,这可不像平时的你啊!”
苏木讷讷道:“平时的我是什么样的?”
“自信,阳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小爱一本正经道。
苏木斜了她一眼,非常怀疑她说的是另一个人。
陆言拙很忙,处理好封城的事,集中了病人,还要把县里所有没生病的大夫找出来。
交代他们做好自我防护,切记不能跟患者有密切接触,要遮住口鼻,勤洗手,还要定时给客栈酒楼消毒。
然后又教大夫们集中调制了一批清热解毒,提高自身免疫力的药物,分发给病人。
苏木看着陆言拙所做的一切,心中难免有一丝丝怀疑,但她也不敢多想。毕竟,古人聪明有远见的也有很多,谁规定现代人就一定比古人聪明呢?
等待卫所支援的时候,苏木跟在陆言拙身后,默默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陆言拙虽沉默寡言话不多,但行事却很果断有效。
封城,一件看似不可思议的事,就在他的三言两语下促成了。不是没有反对的人,但最终都被他耐着性子用各种方法说服了。
苏木本打算等他扛不住压力,就抬出锦衣卫的名头出来吓唬人。结果,准备了好久,都没轮到自己上台的机会,心中黯然,难免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又过了两天,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好消息接踵而来。
小爱说的没错,附近卫所的指挥使看到苏木的求救信后,并没有置之不理。第二天傍晚,就有两辆马车拉着大批粮食到了深泽县。
本来人心惶惶,动荡不安的局面终于稳住了。有吃有喝,病了还有人医,再要叫嚣我要出城玩,那就是没事找事,想要挨揍了。
直到粮食进城,苏木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觉得有点疼。
正想找镜子看一下,是不是最近睡眠不足,导致眼睛发炎了,陆言拙正好经过,见她双眼通红,跟个兔子似的,就停下了脚步,柔声问道:“你眼睛怎么红了?进沙子了?”
苏木摇摇头,使劲眨了眨眼,顿时泪眼朦胧:“没进沙子,好像是发炎了。”说完,忍不住又去揉了揉眼睛。
陆言拙神色一紧,上前挪开她的手,细细查看,眼球布满了红色血丝,里面却并无异物。
“可有哪里不舒服?”声音虽然淡淡的,却能听出来一丝担忧。
自从进入深泽县,苏木就一直用布蒙着脸。古代没有口罩,所以只能这样简单防护,可普通的布料并不能阻隔病毒,苏木心里也没底,只能小心防范,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中招。
“头疼,身上有点发酸,不过还好,没有咳嗽。”苏木细数不适。
陆言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跟她的手心一样,冰凉冰凉的。
“有没有感觉到身上发冷?”
苏木点点头,老实回道:“嗯,确实有点冷,还有点累,想睡觉。”
陆言拙一听,忙拉着她回了暂时的居所,找到小爱,吩咐道:“让你家小姐卧床休息,晚上给她煮点小米粥,我去惠民局拿点药回来。”
见陆言拙神色凝重,小爱莫名心慌,连忙问道:“陆大人,我们家小姐怎么啦?不会是……”
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小爱没敢往下猜。
“嗯,我怀疑她被传染了。”
说这话的时候,陆言拙的脸上依旧冷冷清清波澜不惊,可苏木却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紧张。
他是在担心自己吗?
头越来越疼,仿佛要裂开了一般,可脑子却清晰无比,还在正常运转,苏木虚弱道:“大人,我没发烧没咳嗽,可能就是累到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你别吓小爱,她胆子很小的。”
小爱无奈地看着她,道:“小姐,你别说话了,我先扶你去休息。”
说完,不管苏木愿不愿意,将她拉到床上,让她先睡下。
“小爱,我真的没事,你别担心。对了,不要偷偷写信跟家里提起。不准阳奉阴违哦,不然等我好了,扣你月钱。”
苏木磨磨唧唧,陆言拙看不下去了,直接一针扎在她穴位上,让她安静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见此情形,小爱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守着苏木可没什么用,陆大人精通医术,把他留下才是正道。
“陆大人,你能留下,帮我照看一下小姐吗?我去惠民局拿药,然后再去煮点小米粥。”
似乎怕陆言拙不答应,小爱没了以往的镇定,急切道:“大人,我怕小姐病情有变化,这里只有大人你的医术最为高明,只能靠你了。大人,小姐……小姐她身份特殊,你一定要小心照顾,不容有失。”
陆言拙还没想明白小爱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见她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连门都来不及带上。
陆言拙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把门关好。
发生在深泽县的这种传染病,发病急,传染性强,但死亡率并不高。
这种病本来就没有特效药可治,只要病人自身免疫力够强,合理调理,一般十来天也能好了。死的都是本身有慢性病,抵抗力差的人。
当然,这些话说了也没用。
深泽县留下的一半人中,已经有两三成发病了,加起来也不少,足有数百人。其中不乏一些重症患者,每天都有人死去。
加上封城,缺衣少食,人心惶惶,就连唐县令都写好了遗书,以备不时之需。
苏木躺在床上,脸色渐渐泛红,陆言拙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从一开始的冰凉变成了滚烫。
果然,发烧了,还是发的高烧。虽然没有体温计,但凭手感,陆言拙估计得有个39度。
起身,取过一旁的铜盆,陆言拙用温水打湿纱布,绞干后敷在苏木的额头上,给她物理降温。
说来也好笑,他和苏木相处,好多时候不是她受伤就是自己受伤,也不知道是不是两人的八字犯冲。
天色渐渐昏暗,点亮屋内油灯,陆言拙看着苏木安静乖巧的睡容,跟她清醒时那张扬任性的样子判若两人,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庞。
她到底是谁?
为何她跟“她”的性格如此相像?
望着手腕上苏木给他编织的金刚结手绳,想起她那套干净利落的军体拳,还有思考时那一模一样的小动作……
想到这,陆言拙就忍不住想要摇醒她,问个清楚。不管是不是,都给自己一个准确答案。
因为……
十几年的等待,真是太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