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气宛如失恋时节的少女,有一搭无一搭地掉眼泪,想起来便哭一哭,于是雨断断续续下着,而申城的暑气似乎要在八月的尾巴上被这些雨浇趴下了。
谈不上是个好天气,也没有哪个大老板缺两个洗车钱,棋子街的生意便很寂寥,发廊和按摩店的老板趁机在雨棚底下支起麻将桌,而位于街尽头的“如梦”洗浴中心却仍然灯火通明。巴掌大小的地方,里里外外攀垂着十几盏悬浮灯,在雨幕里胧起一片暧昧的暖橘色灯光,挠得人心窝眼儿痒痒。
“欢迎光临!”
洗浴中心门口的悬浮灯似球藻,随着人的脚步移动微微摇晃。陆逍腿长,他本人刮进这洗浴中心的大堂里,便像是一阵长驱直入的北风,引得众球灯侧目开道。
前台小妹闻风而动,捋了捋披在肩上的栗色卷发,职业操守般甜美的声音响起:“先生有没有预约呀——”
街尾信号不佳,陆逍左耳上戴着的蓝牙耳机呲啦呲啦两声,而后接着前台小妹的声音就传来一串儿偷笑:“呦,扫个黄还能碰上萝莉音啊,别说,真够甜的,这任务出得不亏。”
那头另一个女声一唱一和:“哎,咱陆队刚正不阿,见了此类轻浮美女那是眼皮子都不屑于抬一下,是吧,陆队!”
陆逍轻车熟路地掏出一张黑卡,修长的手指把脸上细框勒的墨镜扒拉下来两寸,露出一双长而不窄的眼睛,手掌顺势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咬着牙回了耳机那头一句:“兔崽子,给我等着。”
他嘴上打哈哈,脸上却仍旧挂着一张堪称“纨绔子弟典范”的笑容,陆逍那双眼睛长得惑人,眼睑与眼角汇合处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上扬,这一扬就把前台小妹扬得找不着北了,“嗬呦!原来是我们会所的黑钻VIP,先生,您今天有预约吗?”
“黑钻VIP还需要预约?”陆逍扬眉,“美女,您这儿这么大规矩,怕条子来查啊?”
前台小妹被他的笑容一撩,心口一滞,脑子也有些发紧“这不最近查的严……条子一来二去走得轻巧,我一来二去奖金就没啦……”
“就那区局破警察有什么好怕的,”陆逍揉了揉那女孩子的头发,晃晃悠悠拐到了前台一侧的小门边,低声对女孩说:“你都别怕,要你这狗日老板敢欺负你,你也来找我,跟他费什么话,哥养你!”
车轱辘话还没讲完,女孩子便莫名其妙被拐进了怀里,隔着这人领口大敞的薄衬衫听见沉稳有力的心跳,女孩子也跟着心猿意马,脸腾得一红。
于是,沉浸在偶获极品帅哥青眼美梦里的小美人全然忽略了陆逍的小动作——这厮用两根指头抹走了前台一张卡,不动声色地顺走了墙边的一串钥匙——才把人放开,一面跟上后场子来迎接他往里走的人,一面冲前台比了个“等我电话”的口型,脚步却不停,敷衍地厉害。
黑钻VIP享受单间地方不大,倒是布置地很停当,领路的美女懂事地说了句“有事您找我”后蹬着小高跟退出去。装潢暧昧的小空间终于只剩一个人,陆逍可算揪着领子长出了口气,摸了摸左耳的黑色耳钉,果然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笑声,气不打一处来!
“还笑,笑笑笑,笑屁啊!”陆逍正憋屈,又逢手下小弟落井下石,贼凶,“我这进来半天了,全景地图呢?涉黄灰色空间的位置呢?万能开锁码呢?真是大爷,养你们有啥用啊?”
憋笑的是个女孩子,此时从旁无奈插进来一个男声:“老大,我们又不是专业搞技侦的,您就转了两个屋子,哪儿给您整全景地图去——要不然您有本事什么时候上科学院去招两个人来,保管比我们顶用啊。”
“少废话!”陆逍正色道,“严肃点!要这么简单的任务都能黄,我回去准削你们!”
小弟不靠谱,当然得陆逍做马前卒。他摸了摸藏在腰带里的钥匙,借着厕所四处溜达,摸清楚这洗浴中心的地图,免得漏捉了哪些“鱼”。
这地方倒真有几分清雅意思,陆逍穿过和风的木地板,隐约隔墙听见几声暧昧的娇声,越往里晃越能撞上些香艳活景。陆逍自诩老辣,游刃有余花海穿梭,转了好几圈可算摸明白东南西北,微微侧过头压低声音发号施令:“一队注意,封锁大门,一共29个房间。溧阳路有一扇小门,温苗带人围堵那里……”
一边说,陆逍停在一面古色古香的装饰墙前。
墙面上没有暗门机关,当然更不可能有可刷卡或插钥匙的锁口,陆逍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扣了扣,发出闷闷的响声,他冷笑一声,继续发令:“棠真带三队,南民路靠北还有一道暗墙,喊兄弟们行动,给我把这墙拆了!”
“是!”
微型耳机里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而后是一阵利索的脚步声。他今天下了死命令,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如今可算只差临门一脚,陆逍想从口袋里摸根烟,像往常一样蹲在个犄角旮旯等着围剿,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着浴袍,屁的烟也没有。
妈的,真晦气。陆逍这么想着,脑子一转,小年轻们怕不是还得摸过来一会儿,自己没烟还不能趁火打劫,管这帮孙子们借一根?
陆队正做梦,却听见身后头一小门吱呀转开,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以为又谁走漏了风声,里面的“鱼”要溜,抬脚照门就踹!谁知对过“哎呦”一声,摔得不轻,陆逍把门一转,里面爬出来一个秃头,再搭眼一看,嚯,这头秃得不亏,陆逍给这人相了相面,少说六十。
“哪个孙贼不长眼,老子一泡尿都给呲出来——”
陆逍听着一破锣嗓子吆喝,也不生气,蹲下来笑眯眯问:“老乡,有烟不?”那老头一抬脸,恰逢一阵地动山摇,无数民警拎着电棍层层围剿而来,从他身侧鱼贯而入,有两位甚至站在这小地痞身后,制服笔挺,枪袋配在左侧,年轻男子目不斜视,女孩子的笑就兜不住。
谁见过这阵势?那尿意汹涌,这时候是真憋不住了。
“这位,这位老哥……爷,混哪条道的?”
陆逍黑着个脸,什么老哥爷,你大爷!问你烟呢,磨磨唧唧,小孩都来了,他这个做老大的还好意思蹭烟吗:“申城市公安局第二刑侦队,扫黄!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这台词就没个新鲜的,陆逍腹诽。他今天出化妆诱饵,没带警官证,也懒得端着副死人棺材脸,例行公事结束便开始唠嗑:“我说大爷,您宝刀未老啊?这么大岁数不在家接接孙子养养鱼,跑到这来……遛鸟?”
棠真最后一点死撑出来的严肃也泡了汤。
警车一窝蜂涌进了棋子街,红蓝色的警报灯不停变换,棋子街大大小小雨棚底下的麻将桌飞快收拢了翅膀,和往日络绎不绝令人眼红的如梦洗浴中心大眼瞪小眼,俨然成了更大的麻将局。
雨越下越大,与霓虹灯下的灯红酒绿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片红与蓝色氤氲的水汽,整条街上都是警报声,鱼贯而入的是衣衫不整的红男绿女。陆逍和同局的一大队队长陈酉一块儿把一伙又一伙衣冠不整的“涉事人群”按进警车里,突然,一辆警车自不远处交汇到他们的队伍里,在陆逍和陈酉不远处缓慢车速,一队辅警小赵摇下后车窗:“陈队!我们那儿结束了,你这边扫黄什么时候完事儿?”
陆逍才把一个刺头丢进警车,长舒一口气,关上车门的同时,往小赵的车里一扫。
一个模糊的、灰色的影子忽然落在陆逍眼里。
在某一秒的时间里,陆逍耳边嘈杂的声音突然静止,警车如同慢动作行驶在雨幕中一般,影影绰绰之间,那张脸也十分模糊,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能立时笃定地确认他的身份。
有多久了,八年,九年,是不是已经快十年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警车里?
陆逍来不及问,陈酉已经远远向小赵摆了摆手:“我这儿快了,你先把人带回去吧,这边结束了我们就回去!”
小赵哎了一声,那辆交汇进来的警车又辟道驶了出去,只留给陆逍一对在雨夜里并不明晰的车尾灯,陆逍有些怔怔地靠近陈酉:“刚小赵那车是什么案子,也涉黄?”
据他所知,这人跳脱五行之外,绝不可能跟黄赌毒沾边。
“哦,不是,”陈酉虚指了指这车,“我们队刚接到深川研究所报案,说他们有个助理失踪了,深川研究所刚接了个市里重点科研项目,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岔子,更别说人失踪了,我叫小赵把报案人接回去问问具体情况。”
陆逍像是被“深川”两个字给烫了一下:“你说深川……哪个深川?”
陈酉无语:“还能是哪个深川?我市能够承接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的研究所只有申大物理学院那一家,别无分店!你是不是申城人啊?”
他当然是土生土长的申城人,陆逍皱眉,研究所丢了个助理的失踪案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局里已经派给了陈酉,跟他没啥关系,等押完这群“红男绿女”他就能回去补觉了,但……
他又一次将视线投向消失在雨幕中的红色车尾灯,皱起眉。
棠真清点了一遍人数,来和他打报告:“陆队,那边收尾了,说跑了三个还在追,其他人都拘留了,现在收队,回去再问。还有……老大,老大?”
“行,报告给我就行了,”陆逍恍惚回神,终于承认自己的心不在焉,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把扫黄报告往陈酉手里一丢,“老陈,这儿收尾了,我先回局里,深川的案子给我们二队查吧。”
陈酉稀奇,没见过自己上赶着加班的主儿:“行是行……不是,您老人家怎么突然这么积极,深川有你老熟人?”
陆逍笑了笑,他打小不爱念书,对天文物理运行规律更不感兴趣,唯一,唯一能和“研究所”打上点交道的是高中,准确说是高三,也不是因为他浪子回头了,而是因为一个人……
他想了想:“算是吧。”
陈酉为扫黄演练了三天,困得是两眼一抹黑,很乐意陆逍替自己加班,很快就把深川报案的基本资料发给了陆逍——无非就是有个项目组的助理突然失踪,72小时后仍旧没有消息,陆逍草草过目一遍,确实奇怪,失踪案报派出所处理就行,怎么报到市局来了。
他没多想,跳上一辆押运车先回了市局。
审讯室很昏沉,小桌对面坐着一个人,在陆逍进门的时候稍稍抬起眼睛,顿时像一片山雾一样把陆逍包裹起来。这双眼睛的主人不太讶异,兴致也不高,甚至带了点若有似无的讽意,安安静静坐在原地,陆逍却迈不动腿了。
原来一个人的目光可以藏起来那样多东西,而郁风山岚盘旋止息,同样在这双眼睛里徘徊数年。他忘记很久了,直到正式照面才发觉。
审讯室的灯聚拢在一份白纸文件上,墨字准确印刷出熟悉的名字,沉尧。
名叫沉尧的“涉案知情人员”此时开口,语气带了一丝不明就里的好整以暇:“陆警官,我是一个合法公民,不走正规流程拘我到此,您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