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这个词过于暧昧,但陆逍一时竟想不出一个更加合适的词语来代替它——这只是国家公安机关工作人员为案情作出的个人牺牲,陆逍十分大义凛然地说服自己。
至于为什么之前那些案子他从没想到如此“大义凛然”的法子,陆逍就自动选择性地失忆了。
只是眼前沉尧的这句话,却让他多少咂摸出一点十年前的味道。自他与沉尧重逢以来,他只能通过言语和肢体从十年前的沉尧向现在的沉尧进行推演,于是他相信沉尧是无辜的,或许还可能是被人陷害的。但这都基于——他们曾是情侣,他深知他的秉性,却不意味着他还能找到曾经的,他爱过的那个年轻人的影子。
或许说,之后他曾无数次回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沉尧,沉尧又为什么会喜欢他。分手之后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除了刚才那句话。
又要去撼动那两条平行线。
“空调只能调到26度。”沉尧说。
陆逍不明所以:“啊?”
“房间的空调最低只能调到26度,再低就会漏水,书房有一张沙发床,我晚上会熬夜写报告,所以我睡书房,卧室给你。书房有实验室的机密文件,希望陆警官不要弄乱它,”说这话的时候,沉尧的语气非常平静,像是交代一些日常琐事,也像是早早就接受这个结果。或许是他的口吻过于平常,最后竟生出些不自然的意味,沉尧又敏锐地补充道,“既然陆警官愿意‘牺牲小我’与我这个犯罪嫌疑人住在同一屋檐下,那么我当然应该配合工作。”
陆逍干咳一声:“我尽量不打搅沉教授的正常工作休息,希望案子很快能水落石出,在那之前请沉教授委屈一下了。”
沉尧已经开始收拾壁橱里的被子:“还好,习惯了。”
又来了。又是这种平静无波却又投下涟漪的反应。陆逍忽然想起高三毕业后,他俩因“毕业旅行”而同住一周,一场简单的“同居”,凌晨一点还在打游戏的陆逍和十点就要睡觉的沉尧形成完美的时差,结局是沉尧默默买了一副耳罩,而陆逍则自认体贴地于十点准在游戏大厅打下一句:【不麦,打字,家里有人睡了】
狐朋狗友们排着队打了一串:【呦!什么人还能让陆爷闭麦啊!】
陆逍看了一眼均匀呼吸的沉尧,看他的睫毛被月光打出一片温柔的光影,心里美得找不着北:【你们没见过美人,不能懂哥,单身狗的悲哀啊!】
这段回忆看起来还算美好,但陆逍通常懒得去想,因为毕业旅行还没结束他们就分手了……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陆逍摇头晃脑地把旧时记忆撵狗赶鸡似的扔开,给温苗打了个电话,让他把林露案相关的资料都整理好送到沉尧家,顺便再带个工具箱来。
温苗欲言又止,“老大,就算那个……色令智昏吧,也不能犯错误啊,林露案的信息不能透露给沉教授,这是规定,你,你还记得吧。”
陆逍:“我又不想被督查找麻烦,当然知道。只是我需要回顾一些案件细节,具体再问问沉尧,不会透露不可披露的细节,你放心。”
“你要打报告24小时监视沉教授这件事,我去探了探李局口风,”陆逍意识到温苗八成是把手机架在肩头,双手还忙着敲键盘,“李局挺生气的,说你本末倒置,越活越回去,简直不知道轻重。老大,就算你和这个沉教授……呃,投缘,咱们是不是也不好偏袒地这么明目张胆,对咱市局舆论也是很大的伤害啊。”
温苗说的事情,陆逍当然也考虑过。他不是青春期的毛头小子,知道人命关天,由不得个人感情偏私。只是他确实完全无法接受沉尧被真正当做嫌疑人盘问,也无法接受自己真的将沉尧模拟成凶手进行推理。就像是对自己十年前的一种背叛。
所以纵然知道自己会被啄得满头包,这件事的压力他也得一肩扛下来。
“知道了,你就跟李局说,我一定会尽快破案,将真凶绳之以法。别的……抱歉,帮我多担着点儿,辛苦了,回头给你和小糖球放长假!”
……
当沉尧在书房哼哧哼哧将新项目的数据材料全部打印整理完毕之后,已经是傍晚,日头渐垂。他走出书房,正逢陆逍一榔头砸在空调螺丝上,有些年头的空调缓慢地打开挡板。
沉尧有些错愕:“你在干嘛?”
“你空调不是坏了吗,”陆逍的袖子捋到胳膊,露出精壮的小臂,指了指空调,“替你修好了,漏水跟温度没关系,就是内机的问题。你忙完了?”
沉尧当然知道,只是懒得修,他目光一垂,扫过陆逍脚底下摆着一箱子工具,工具底下凌乱地瘫着许许多多文件,这间卧室从住人那天起就没这么乱过。沉尧捡起自己脚边的那一张,上头是无数线条穿起来的“林露人际关系图”,而自己的名字在右上角被赫然画了个圈。
陆逍从凳子上跳下来,把那张纸从沉尧手里抢回来:“你小子,别让我犯错误啊。”
沉尧觉得正经挺无辜,“既然是不能让我看到的资料,为什么不收好。”
陆逍摊了摊手,“修机器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手上沾着机油,不想弄脏资料。没想到你这么巧出来。资料虽然不能给你看,但向知情人问问案情还是许可的,要聊聊吗?”
沉尧意外地点了点头:“可以,从哪里开始?”
“随便聊聊,”陆逍把工具收回箱子里一边说,“沉教授放心,这不是问讯,只是普通的情况了解。你的助理,你应该了解,林露的社会关系不算复杂,人虽然不少,但问下来也不过知道个皮毛,朋友不多,男朋友么一茬一茬换,看起来也不过是玩玩而已,交往不深。只不过他们在回答我们问题的时候,都提到了你。”
沉尧无意识地歪了歪头,幅度并不明显,却被陆逍捉进眼里:“也能理解,毕竟沉教授长得不错,能力也强,这样的人格魅力对小女生来说没法拒绝,显然,林露心里对你有点特殊想法。”
沉尧却立刻反驳了陆逍:“我们除了工作没有交集。如果你们真的了解情况就会知道,我和她之间甚至勉强说得上‘有矛盾’,她无法承担极枯燥精细的实验任务,文字工作也粗枝大叶,为此我批评过她很多次,她甚至哭着去找过所长,要求换掉我这个上司。因此,我不觉得我会在她心里有什么特殊的人格魅力,这种套话陷阱不必铺给我了,陆先生。”
随口诱导自然不会对沉尧起效,陆逍没有纠缠,又递给沉尧一张名单:“帮我个忙,说说你们研究所吧,除了你,平时还有什么人和林露有交集?”
这张文件上列着深川实验室的所有在职人员,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没放过,满满当当的一张A4纸表格,沉尧大致浏览了一遍,皱眉摇了摇头。
“可能陆队对我们研究所的日常工作不是很了解,我可以解释。”他的声音低沉缓慢,条理清晰,很适合站在讲台上,授课,或者做报告,“深川目前的研究项目是彼此独立的,因为每一个工作组的任务都很重,所以撇开私交,日常工作中几乎没有交集,你也了解,林露女士的性格,和研究所的氛围格格不入,据我所知,她在研究所内确实没什么朋友。”
沉尧拿出一支笔,替陆逍圈画了几道,“林露起先也接触实验数据,但因为屡屡出错,我就让她停工了,主要负责的一直是项目的档案规整工作,打印资料或者当联系人,接触不到核心数据和工作人员,同时在外跑研究做田野项目的也很少和她照面。”
满满当当的表格被沉尧分类后,剩下寥寥几个人:“我确实是研究所和她工作关系最密切的人,除此之外和她有工作对接的只有本组科研队以及其他的几个助理和志愿者。”
陆逍接过表格,自言自语:“看来得从这几个先入手……”
“还有一个人,”沉尧突然说,“档案科的肖于楷,林露负责的档案每天都需要入库。”
陆逍用手指向下滑,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肖于楷”的名字,就像档案科这三个字一样容易被忽视,陆逍觉得这个名字莫名有些耳熟,但却一时抓不住到底在哪儿听说过他。
陆逍也并不预备还用这种奇怪的第六感为难自己,只是把这个人丢进备查人员的名单中。他合上文件夹,打了个大哈欠:“行了,就聊这些,谢谢沉教授今晚的配合。”
沉尧替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工具和零件收好,而陆逍早已以一个“大”字形趴在床上,沉尧推了推眼镜:“不客气,就当是修空调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