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等等。”吴染染叫住苏磊。
苏磊有预感不好。
突然，身后猛然一疼，苏磊低斥一声，回过身，吴染染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他没操纵“异体”，“异体”却发生改变，一股钻心疼痛冒上来
他问：“你……干什么了？”
吴染染一口饮下杯中水，嗓音依旧沙哑：“不是我。”
疼痛不减，苏磊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想离开，去处理“异体”，可吴染染又说：“等等。”
她说：“我用过这条异体，我知道它的缺陷。”
缺陷？
苏磊没有再动。
吴染染起身，抬步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腕，一枚银针不知道从哪里滑出，和她的手一起握在他手腕上，触感凉凉。
然后——
“嘶”苏磊吃痛，但身体里的“异体”却慢慢服帖下来。
吴染染问：“好点了么？”
苏磊点头。
吴染染：“这条异体的确是上乘，但缺陷也很明显，不服管教，你想时时刻刻收住他不是容易事。”
苏磊：“那你……”
吴染染：“它喜欢我，不喜欢你，所以我用着比你顺手点。”
苏磊：“……”
这怎么还损上人了。
“这次算我欠你一次。”他向来公私分明，此刻看着吴染染那憔悴模样，他顿了顿说：“以后你用的上我，我会还给你的。”
吴染染：“老陆对这条异体有所保留，这是她没告诉你的部分，你日后和异体相处，会发现更多问题。”
苏磊眯起眼：“你想挑拨我和小陆总？”
“不是。”吴染染坦诚，“老陆她这个人喜欢和她合拍的人，她肯给你这条异体，已经是极大信任，但这不代表异体就会永远属于你。”
苏磊“嗯“了声。
吴染染：“你得操控好这条异体，才能被她彻底认可，如果你表现的不好，你也看到我的下场了。”
苏磊：“你那是作的。”
吴染染不屑地笑了声。
苏磊定定望着她。
吴染染说的没错，一旦他在陆桃桃面前表现得能力不够，那他肯定会被弃用，陆桃桃这人从不等人，只挑人。
吴染染说：“我可以私下里给你传授点经验，帮你解决点问题，让你在她心里超过我。”
苏磊警惕：“你想要干嘛？”
吴染染：“带我去看看另一个……我。”
绝食这两天，心口时绞时抽，没一刻是舒服的，“灵狐”危矣，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苏磊犹豫：“这有点难。”
吴染染：“你不是有异体了么，这就当我给你开私课，私下训练了。
这么些天，他第一次看到她笑，这一笑牵动脸上天成的媚骨，笑容妩媚勾人，连憔悴都退避三分。
真是瞬间容光焕发。
苏磊没反驳她。
吴染染收了手，扶住他的肩膀，他感应到“异体”都随着她兴奋起来，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
苏磊：“你俩感情不错啊。”
“过奖。”
她捡起地上饭盒，扒拉两口饭：“你做的？”
苏磊：“我妹。”
“不怎么样，抓紧时间换个妹妹吧。”
苏磊：“嗳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嘘。”
门外守卫路过，从窗户探头往里看。
苏磊开门出去：“怎么了？”
“蓝姐找你。”
苏磊“嗯”了声，把手里的上顿饭递给他，“帮这个帮我送到小厨房。”
那人说：“我还当值呢……”苏磊勾住他肩膀，他下意识接过饭盒，然后看到苏磊另只手摸了下，掏出一叠红色钞票递上：“一千块，兄弟们买个酒喝。”
那人看他一眼：“别太过火啊。”然后拿过钱，摇摇摆摆走了。
苏磊再次把门打开，站在门口冲着吴染染笑：“特殊情况，我得离开一趟。”他遥遥手指，圈在上头的钥匙飞舞旋转，“不是要给我开私课么？我先看看老师的本事……你能见到她，我们再谈后续合作。”
吴染染笑意更深：“可以。”
苏磊诚意很大啊，连钥匙都直接给。
他把钥匙丢到吴染染脚边，就走了。
苏磊走后，吴染染卸下屋门门锁，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
另一间屋里。
陆桃桃背对着苏磊，立在窗前，现在刚刚入秋，她就穿起了后外套，腿上也锢着毛线护膝。
她问：“放走了？”
“嗯。“苏磊说，”八卦迷宫就设在旁边，她选了我相反的路线跑，只要沿着直线，一定入阵。”
陆桃桃问：“她发现你是故意的了吗？”
应该是能看出来，但……苏磊心里失笑，她大概是不在乎吧，中计上钩可比在屋子里绝食有意思多了。
可他嘴上却说：“看不出，她这人太自大，必然觉得是我上钩。”
陆桃桃很满意地“嗯”了声：“这次做事做的不错。后续实验还可以把你名字添上去。“
苏磊：“谢谢小陆总。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哦对，您别忘了，下午两点，监控室。”
陆桃桃：“好。”
伸了个懒腰，嘴里哈欠连天，到睡午觉的时间了。
***
吴染染沿直线在走廊走，尽头处，突然头晕脑胀，她踉跄一下，下意识扶住窗台，外头阳光正好，有树枝随风摆动，树叶不小心打在窗框上。
“啪“的一声，黑暗在眼前蔓延，一股不可控的力量压住她的身体，让她慢慢伏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她在心里默念了“灵狐“的名字。
——陆桃桃大约也意识到她脑海里封存着一些记忆，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读取她的记忆。
梦里的参数被更改，吴染染置身大片黑暗，仅有一束亮光从头顶倾斜。
光中拢着一株小芽。
小芽抽枝散叶，朝四面八方蔓延，而后一片珊瑚草花田出现在眼前。
萨兰又在花田里奔跑。
吴染染平静地望着这一幕。
这是她最隐晦的秘密。
当年——“灵狐”劝说她不要说出去，她答应了。
范毅曾在江祈年面前暗示，萨兰的死和她有关，而她因为“灵狐”人格没有苏醒，一直没有想起来那段往事，她觉得不是自己，但又不敢否认，她搪塞范毅，却加深了他的怀疑。
她试图从江祈年师父的日记本上回忆起什么，但最终只发现了另外一位受害者的身份。
心里突然蔓延开巨大的悲伤，吴染染茫然地朝四周去看，没有看到“灵狐”的影子。
“灵狐”对这件事极其在意，每每梦到这个场景，“灵狐”都会在萨兰一边，试图弥补这个错误。
目光定住，吴染染眼里茫然褪去，她望着面前的“自己”——“灵狐”来了。
“灵狐”质问：“为什么推她下去？”
吴染染说：“我没……”大段被遗忘的记忆回到脑海中，吴染染脸上耳下又蔓延开大量的青黑色血管，她猛然停下，不解释了。
灵狐不会问出这种问题，也不会这样质问她，她当年在她身体里，和她一样知道真相。
随后，吴染染意识到——这不是她的梦。
她在七岭镇被李存劫持后，曾在逃亡的过程中，被人安装了定位器，那时候梦里的白啸反复确认自己是谁……
那是个被改了参数的梦，梦外的人在对她进行测试——试探她意识深处的记忆。
吴染染警惕地望着“灵狐”，梦外人虽然能改梦的参数，但流于表面，他们制作了这些人的形态，却难学他们的风骨。
如果“白啸询问自己是谁”那次只是试探，是想看吴染染眼中所见是不是他们所期望的，是想看这个梦的参数是不是设置对了，那这次……这个成果就是个笑话了。
“灵狐”可是吴染染甘愿放弃自己的那另外一个人格，她即便再失望、再生气，也不会放弃主人格，她永远都试图拉她进人间，这样的“灵狐”怎么可能质问她，或者说，这样的“灵狐”怎么会真的相信——萨兰事件是她所为。
那时候，萨兰已经不是小孩子，她虽然天真，但她不傻，她知道家里穷，也知道父母和C实验室签订的条约……那片花田，是她自己的选择。
那么小的孩子，有那种体恤大人的觉悟，吴染染愿意帮她瞒下真相，让她深爱的父母如她所愿——不悔恨，不难受。
可……“灵狐”劝她背上这口锅的却是因为，即便说出真相又能怎样，萨兰的父母万一只是平静接受事实，不会有任何的愧疚和反思，那岂不是才最伤人。
“灵狐”大悲，吴染染却震惊。
她还记得那片珊瑚草田，她身后的“异体”陷在珊瑚操根须所在的沼泽里，大约“异体”的材料是珊瑚操，所以“异体”留恋那片沼泽。
萨兰在沼泽岸上喊：“姐姐，快回来，不要再过去了，阿妈说危险，姐姐，哎……“
话到一半，她突然怔住，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抬眼看天上那轮明月。
月光冷冷照在人的身上，漫天星河如人间的银练横亘夜空中，萨兰伸出手，想去抓住天上的神女。
吴姐姐答应带她来看神女，就真的带她来看了，她知道，今天她回不去家中，不是姐姐把她圈在房间里的原因。
她是因为自己的问题没有办法回家，家里的人都不要她啦。
姐姐好心请她吃好吃的糕点和饭，只是不想让她那么难过。
姐姐还是最好的姐姐，而萨兰还是那个最懂事的萨兰。
她知道，阿妈和父亲去了镇上打工，他们今天会接见一位很重要的客人，客人喜欢萨兰，而阿妈善良，会把美好的萨兰送给客人。
她有时候会害怕阿妈和父亲失去她会觉得孤独，但一想到阿妈和父亲年纪轻轻，还会有其他孩子，她就觉得她什么不都不怕了。
收回手，萨兰朝着吴染染的地方走来。
吴染染自顾不暇，见沼泽里又多了个人，立即开口驱赶：“你来干嘛，走开——走开啊。”
萨兰的身体已经被无数从地里钻出的根须缠住，她的身子在缓缓坠落，没有挣扎，没发出声音，她在被拽进去土里前，又看了眼天上的神女，神女静静注视着摩非子民，为他们送去生生世世的幸福。
萨兰合上眼，周身冰凉，她的帽子掉了，不知道被纵横缠绕的根须给挤到那边去了。
吴染染身体被异体给制住，她动不了，也陷入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萨兰一点点消失，等最后的潮湿泥土没过她的头顶，她仿佛体会到了“灵狐”的悲戚。
她想，“灵狐”是否也如同她注视萨兰一样，注视着她，看着她一点点陷入泥沼，直到万劫不复。
吴染染觉得眼眶发烫，泪珠止不住地往外落，这感觉神奇，她抬手去触摸脸上的水泽，随后放纵般赫然大哭，嘴里不住念叨“萨兰”。
***
梦境结束。吴染染睁开眼，天花板上坠着一只水晶大吊灯。
她没动，抬手摸了摸脸颊，脸上青黑色的血管鼓胀出皮肤。她的指尖顺着纹路一路到耳后。
窗外的金光照进来，吴染染后知后觉的觉得这光有些刺目。
她“嘶”了声，起身，然后就看到了陆桃桃。
陆桃桃还站在窗前，夕阳融金，暖黄色的光落在她半侧身子上。
她听到动静，问她：“醒了？”
“嗯。”吴染染放下手，疲倦地望着她的侧影。
陆桃桃问：“你知道我要对你做什么？”
“嗯，知道。前一阵子，博远倒台，陆眠接走了范毅，范毅找我时……对我有埋怨，甚至拿萨兰的事情整弄我，我就知道，蒋川并没完全相信你。”
蒋川应该是交代范毅日后协助她，但范毅并不服她，虽然依照诺言来帮她渡劫，但却心里含着对她的气。
吴染染顿了顿，才继续：“所以，咱们两个，都不知道蒋川当年为什么离开摩非……我以为是因为要存留你的意识，你也以为你复活了。”
陆桃桃过了十多年，再度睁眼看人间，本身以为这是个好事，可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男女同身，男相女心，
这么些年，这个形态让她饱受折磨，蒋川是按照她的要求复活了她，但却又给她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瑕疵，她生不如死，这个瑕疵甚至还影响到了她长生计划、夺取陆家的进程，如今，恢复成女身已经成了她首当其冲的执念。
吴染染看出她心中所想，总结说：“但你要真是顺利，就不会找我了。”
陆桃桃承认：“是。”
蒋川此举，不是他在给自己留后手，他是在给吴染染留后手。
——蒋川离开摩非，并非不信任吴染染，他有自己的考量。
在去往江城博远后，他曾嘱咐身边的范毅未来要照顾吴染染，又给驻守摩非的白啸留下了H-X分子的线索。
白啸出逃前，曾告诉吴染染，如果出去的话，一定要去找她。
万千的话语最后都指向了一个终点。
——H-X分子。
陆桃桃挣扎这么多年，也深刻理解了自身问题无法解决，所以只能再度招惹二十年前的人，她也想知道蒋川离开摩非的原因，也想知道……H-X分子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陆桃桃笑：“的确，我改了梦的参数，也渗透不到你的意识深处，你这么防备别人，小心对自己也没好处。”
“你别操心我了。”脸上青黑色的血管在慢慢消失，吴染染说：“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结果这么多年，也猜不透蒋川心里在想什么，看来咱俩当初跟着他搞事业是真挺明智的。”
她们两只“妖”。
一只，男女同身，半张脸都是伤疤。
一只，情绪激动时，脸上就会蔓延开青黑色的血管。
两个人当“妖”都付出了大代价，至少这容貌都毁了。
不过看程度，还是陆桃桃更胜一筹。好歹她是个为祸苍生的“狐妖”，狐妖自古就貌美，容貌上可是经历过各朝各代的印证——绝美。
而……陆桃桃就不一样了，烂若寺的老妖怪，啧。
陆桃桃听不到吴染染内心所想，只疑惑地问：“想什么呢？我面前还能走神。”
吴染染笑笑：“既然读取不了我的记忆，说吧，你想怎么处置我啊。”周围打量一圈，她说，“我可不会觉得你会客客气气对我。”
陆桃桃嗤笑：”我不客气？当初白马川，我可以让你住进我家，对你百般招待……”
吴染染打断她：“我对你也不差啊。”
“是，那这次……”她说，“你不是想见另外一个你么？”
吴染染：“嗯，是想见。”
“怎样你才会让我见她？”
陆桃桃：“去青城，帮我拿到H-X分子。”
意料之中，吴染染垂下眼，一切果然指向了H-X分子，陆桃桃果然也要这个东西。
陆桃桃：“我会把李存拨给你，让他协助你。”
协助？看守还差不多。
吴染染：“我要苏磊跟着我。”
陆桃桃皱眉。
吴染染解释：“他现在也算继承了我衣钵，应该比李存强，青城山……我们这群妖可不是那么好上的。”
陆桃桃点点头：“行。”
吴染染问：“什么时候让我走？”
陆桃桃：“明天吧，你现在……蓬头垢面的，今晚洗个澡，吃顿饱饭，再睡个好觉，那一路可不容易走。”
吴染染欣然接受这个提议：“那能给我分个好屋么？饭也别让苏磊她妹做了，你那么大家业，请个厨子不难吧。”
陆桃桃面上应允，却小声咕哝：“还那么挑。”
吴染染：“什么？”
陆桃桃：“没什么，以后别绝食了，气不到我，还让自己过的那么狼狈。”他白她一眼，满眼嫌弃。
也是这一刻，吴染染才能无视她身上罩着的那件袍子，感觉到曾经陆桃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