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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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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很久,道路上的车流逐渐减少,林立的高楼也在视野里消失,白明知道这是到了郊区。

一路上除了说说笑笑,他还虚心向陆吾请教了些监狱里的规范,二人交谈甚欢时,直到江城监狱四个大字出现在白明的眼前,他的心才微微一颤,话也变少了许多。

他抬起头,透过挡风玻璃向外看去,脱皮的灰墙残破不堪,整座监狱被这样的墙里外包围,没有任何空隙,墙上通着缕缕电线,交织错落,盘成铁网,监狱附近的树木都被伐得干净,可谓一览无余。

天空中打了一声闷雷,乌云迅速聚拢,白明看着这阴森的地方,像是阳光都照不进来。

这是个在导航上都无法显示的地点,风雨欲来,它就静静伫立在这里,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车子进入一道道关口,停靠在了院子中心,这里紧挨着一栋三层矮楼,压抑的心情让白明皱起眉头,可他虽然感到惧怕,表面却强装镇定。

下车前,陆吾还是担忧地瞧了身旁人一眼,看白明好不容易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轻拍着那紧张的肩膀,打气道:“别担心,有我在呢。”

这厚实的一掌让白明心里有了些底气,他跟着陆吾通过层层审查,做了登记安检,终于进到了矮楼深处,从进大门起他便开始琢磨一个问题:如此封闭又严格的把守,那凶犯是如何逃之夭夭的?

陆吾与这里的狱警互相打着招呼,他经常因为公事而来到这里,是这里的熟人,不过即使认识也没用,狱警并没有因此松下对这位高级领导的检查,反而比白明更加严格,毕竟犯人点名要见的人,可没有刑警。

中午的监狱依然亮着白炽灯,看着忽明忽暗的灯泡,白明又增添了几分紧张,他随着狱警走向会见室,去往那屋子需要经过一条短而直的走廊,陆吾则被拦在了廊外,能进去的人除了狱警,只能是探监的人。

走廊狭长,它被灰白的墙壁夹得纤弱,白明紧跟在狱警的身后,虽有人带路,可他还是莫名抵触这里。

他向走廊两侧看去,这里就是会见室,会见室被一道玻璃一分为二,一边是属于家属的位置,另一边属于服刑人员,这玻璃隔音,每隔一米在玻璃的内外都放着两部电话和两把椅子,然而此刻会见室内空无一人,今天不是群众探监的日子。

他又慢慢回头,只见陆吾在走廊口正遥望自己,又对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白明轻点着头,示意没事。

在走廊的最里面有一间屋子,那是专门为特殊人员准备的,而白明,就是今日的特殊人员。

狱警停在那间屋子的门外,门是透明的,站在外面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况,他将玻璃门打开,房间内只有一桌两椅,还有一扇从墙上扣出的小窗,窗户方正,外面的光线可以落在桌子上,整间屋子的隔音效果很强,至少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谈话。

白明不情愿地走入,他坐在了离门相对较近的那张椅子上,摆好本子和笔,深吸一口气,在等人的过程中,他手里的钢笔不自觉地在本子上点着一个又一个的黑点,笔尖停留的时间长了,黑点就会因晕染而增大,待他意识到而挪动了手臂,本子上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墨晕,大大小小,难以数清。

这个位置透过屋门,恰好可以望到走廊另一尽头的陆吾,能看到他,白明心里也稍微轻松了些,他时不时就要抬起头来,向陆吾望上一眼,仿佛是个拜着神明的信徒,以仰望来换取安心。

原来比见人更紧张的,是等待的过程。

陆吾突然收回那和煦的笑容,神情顿然变得严肃,他站得笔直,目光炯炯,警察威严的姿态立竿见影,这些都被白明捕捉进了眼中,他心中一紧,意识到在陆吾的视线里,今天的主角已经出场了。

走廊里传来几人的步伐,走得沉重又缓慢,每只脚踏步的声音都似乎落在了白明的心里,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外戛然停止,白明这才抬起头,看了过去。

凶犯理着寸头,目露凶光,一脸苦相,胡子拉里拉碴,裤脚都伸到了地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他被两个狱警押送着,咬着牙关,双拳紧握,他也瞧见了不远处的陆吾,于是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抓捕自己归案的警察,随后转身进门。

白明呆若木鸡,甚至忘了站起,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张面容,眼前如噩梦般的人虽看着有些憔悴,可这猥琐的笑容依旧让人不寒而栗,他仿佛瞬间回到那天夜里,这凶犯也是笑得如此,举着一把斧头,就横在自己的颈前。

凶犯缓缓坐在了白明的对面,他双手戴着手铐,耷拉在腿上,坐下后便翘起了二郎腿,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他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像是极其渴望外面的世界,他看了几秒,又转过头盯着白明,空洞的眼神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将白明的身体直直刺穿。

门被关上,只留下一个警察背对着门,负责把守。

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儿,白明努力镇静下来,这一刻的心情和那一晚的毛骨悚然相比不差多少。

凶犯先开口,低沉的声音萦绕在白明的耳边,他咳嗽一声,斜嘴一笑,慢慢说道:“好久不见。”

白明压抑着内心的不安,面上佯装镇定,严肃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凶犯将双手从腿上拿到桌面,那一串手铐声叮叮当当地响着,他身体猛地向前,倚靠在桌上,冷笑一声,目光打量着白明的脸,道:“你长得可真秀气,有几分像个女人。”

“不仅像女人,还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白明突然一惊,他猛地想起那晚这人掐着自己的脖子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可他当时心里害怕,问不出话,事后也没在意。

他紧握着手里的钢笔,紧锁眉头,没有回答。

凶犯紧盯着白明的脸,眼里流露出可望不可即的柔光,他使劲一咳,笑着说:“太像了。”

“像谁?” 白明问道。

凶犯没有回应,自顾自地笑着,他的目光在白明的五官间徘徊,从眉眼到下颚,从鼻尖到两耳,他看了一会儿,便低下头,低头久了,又仰起脸,沉默片刻,才道:“我听说你在法院上班,还是在郑烨手下当助理,对吧。”

听这语气像是在试探,白明轻点脑袋,面无表情,这些信息不难知道,当年沧澜路案就是靠着公安法院联合侦破的,因此这杀人犯看陆吾和郑烨,心里断然恨透二人。

而白明既是郑烨的助理,又是陆吾相陪而来,再加上他那晚灵机脱逃,他不用想也知道,眼前的人也一定对自己充满反感。

凶犯甩了个眼色,润了润嗓子,又问道:“你叫什么?”

白明一愣,抬眼,白字还未开口,话却被抢了过去。

“白明,是吗?”

名字被对方一叫,他心里一颤,只是嗯了一声。

凶犯伸出手来,由于手铐的作用,他的双手只能一前一后,右手在前,徐徐张开,摆出要握手的姿势。

只是看着他满手的裂纹以及这伸出的举动,白明没有任何动作,尽管他明白这杀人犯不会有任何算计自己的机会,但他心中还是畏惧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毕竟连白明自己也差点惨死在这双手下。

“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眼前之人又抛出一个问题,这让白明心中一紧,脑中一片空白,他飞快地想着,回忆着自己可能见过其名的任何时间与地点。

大学课堂上见到一遍又一遍的是他的化名,而在研讨会上,他又因那银幕风波没有听进任何信息,昨日在市公安局时,他在王倩陪同下浏览着沧澜路案的文件,可那上面,却只有受害者的名字,赵丹,贺晴,柳盈,他记得十分清楚,可这凶手叫什么,他不论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助理还真是当得不称职啊,” 犯人见白明既没有意向和他握手,又没有答出他的问题,冷笑一声,嗓子哑着说道,“我姓魏,叫魏峰。”

魏峰收回伸出的手,打了个哈欠。

白明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名字,好像写点什么,就能让他不再那么紧张。

话回原点,白明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你今天找我到底做什么?”

魏峰阴着脸,昏暗的光线透过那扇小窗投下,照得他脸上一道白一道黑,他嗓子一干,又咳嗽了几声,朝着地上一吐口水,吸着鼻子,面无表情道:“你一定和那些蠢货警察一样,以为那晚我是随便劫持的你吧。”

白明没有听懂话里的意思,眼睛直视,满脸疑惑。

魏峰冷笑一声,乌云蔽日,屋子更加阴暗,“你叫白明,江州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已在长春路的出租屋里住了一月有余。”

白明内心开始发毛,可他依旧保持镇定,安静地听他说出一串串关于自己的信息。

“你在花白浜的蛋糕店打工,你每晚都十一点多下班回家,一般会坐地铁,有时会走路。”

魏峰的笑容开始抽搐,逐渐张狂,那面容狰狞得好似个怪物,能一口将面前的人吃掉。

“你一般回家都会提着蛋糕店的袋子,我猜你应该是当早餐,你住在小区最里面的那栋楼,你没有邻居,楼上楼下也都几乎没人居住,你的门牌号是……”

“你闭嘴!” 白明大喊一声,制止住魏峰的滔滔不绝,这一字一句都听进了他的耳朵,内心的恐惧让他没有多想就破口而出,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眼里迸射出层层火花,在愤怒中跌入黑不见底的深渊。

不安分的空气里满是躁动,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身外,手中的钢笔被他紧紧捏着,墨水一滴滴地落入白纸,这里气氛使他坐立难安,他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白明体内血液翻涌,原来那晚自己不是因为不幸才被劫持的,而是一早就被挑选好的目标,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魏峰已经多次探查过他的名字,住址,大学,工作,而让本人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仿佛每一个当他离开蛋糕店的时刻,走下地铁站的瞬间,迈进单元楼坐上电梯的刹那,都有一双漆黑的眼睛,躲在街角,藏在人群,在没人看到的黑暗里死死注视着他,而他自己宛若刀板上的鱼肉,面临着被随时手刃的命运。

危险的丧钟早已敲响,只是他浑然不知罢了。

白明无法再继续面对这个恶魔,他合上笔记本,将紧握的钢笔收起,心里恨不得夺门而出,但理智告诉他不要露怯,此时的恐惧就是给予魏峰自信最好的礼物,他需得冷静,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露,压抑着心中愤怒与恐惧交织的火焰,平静说道:“你还有其他事吗?”

魏峰双脚搓着地面,身体向后拖着椅子,椅子四角摩擦着地面,那声音像是用手指划在玻璃上,支离破碎的声响十分刺耳,让白明的内心为之一颤。

瞧这凶犯继续摆出一副令人看了生厌的样子,白明着实待不下去,他猛地站起身,难以压制体内的情绪,无尽的反感在脸上一览无余,魏峰施加的压力让他感觉似乎被关在监狱的人是他自己。

屋内的空气被快速抽干,白明一秒也待不下去,他心跳加速,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背包,除了逃离这间延伸不展的屋子,他什么也不想做了,正当他刚迈出一条腿,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却听魏峰又是一阵冷笑。

魏峰轻喘着气,嗓子微微一咳,继续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像啊,真像啊,连脾气都像,平日里温柔得像只小猫,发起火来就变成了老虎。”

“像谁?你说清楚。” 白明眼睛怒瞪,语气冰凉,脑内又开始浑浊胀疼,他顶着生理上的痛苦,再也没了耐心。

魏峰低声暗笑,抬起被禁锢枷锁的手,四指弯曲,示意他靠拢过来。

白明迈进两步,微微下腰,贴了过去。

魏峰看着这近在咫尺的面容,像是看出了神,就在他开口的刹那,浓云使得屋内再也没了半点光亮。

“像个死人。”

这番话语如同一颗微小的火星蹦进了油桶,积蓄的恐惧化作愤怒让白明瞬间爆发,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摔,一手抄起魏峰略脏的衣领,将他从椅子背上薅起,仿佛将那晚被斧头劫持的怨意悉数还回。

魏峰被这反应镇住了,他没有想到白明情绪会是这般激烈,而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被愤怒冲上头脑的白明,冷笑着又道:“别生气嘛,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陆吾和其他狱警隔着门上的玻璃瞧见白明的动作,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沿着长廊便急忙跑来,门外的狱警也迅速将门打开,众人一拥而至,将拉扯的二人连忙分开。

其他狱警上下其手,将魏峰死死按在了桌子上,对着他说道:“你给我老实点。”

白明低着头,紧咬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态,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他忽闪忽闪的双眼放空,似乎是要落泪,可这情绪又像是被强行制止,憋屈的样子很是难受。

而这一切,都被陆吾看在眼里,他一把拉过白明,双手轻搭在他的肩旁,低下头满是心疼地问道:“怎么了?”

今天的探监被迫宣告终止。

白明有些失了心智,他一把甩开陆吾的手,奋力向外跑去,走廊尽头有一个光点,那里正是出口,随着他的前进,光点越来越大,铁门也越来越近,而此刻他的脑子混乱不堪,头疼乍起,撕扯着他的大脑,他再也管不了一切,只想着早点离开这里。

推开铁门,太阳从乌云里挪出,重新洒在地面,白明喘着气,跑到了陆吾的车旁,内心里有着数不尽的恶心与焦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陆吾跟着他的脚步,也急忙跑了出来,见他一手扶着车门,弯着腰,另一只手撑着膝盖,于是连忙跟进,快速跑来,他知道平日里那个乐观开朗的白明同志此刻心中全是酸楚,他没有说话,走上前,默默站在了白明的身后。

委屈与难过像是滔天巨浪,在白明的体内呼啸而过,留下满地疮痍。

白明像吃了苍蝇似的,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这么坚强,这件事情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本就繁忙不堪的生活搅得一团乱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遇到魏峰这样的人。

他捂着脑袋,额头出了大把的汗,像是有个重物在敲打着自己的后脑勺,随时要炸裂一样。

陆吾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一只手搭在白明的背上,急忙问道:“白明同志,你别吓我,你是不是头疼?我带你去医院!”

疼痛渐停,白明庆幸这只持续了片刻,风里透着汽油的味道,他慢慢直起身子,摇头道:“没事,已经好了。”

陆吾可不信,坚持要拉他去江安医院,“我在那边有个朋友,你还是去看看比较好。”

“真的没事了,” 白明轻揉脑袋,风从城市吹来,扬起他的发梢,这让他心里疏解了许多,怒火也随着陆吾关心的话语渐渐平息,“陆警官别担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

陆吾松了口气,没再坚持,瞧他还是不算高兴,便开口问道:“白明同志,你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呢?”

话题转变得太快,白明一怔,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使他一头雾水,他没有直接回答,说道:“先上车吧,等一会儿再说。”

“是!领导!” 陆吾把手一举,两脚一并,行了个礼,他帮白明把车门打开,又小跑到了另一边,钻入车内。

这一行礼给白明吓了一跳,他也连忙抬手,顶在太阳穴,有模有样地回着,一边回一边道:“这是,这是做什么?”

见白明一副虽然茫然却还是跟着行礼的样子,陆吾会心一笑,道:“你忘了,我刚才说了,今天你就是我的领导。”

白明上车,无措地摇手,道:“警官别开玩笑了,我就是个区里的小职员,你可是全市的支队长,我们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陆吾未作回应,似乎在他的眼里,他们二人之间根本不存在这种职位之别,他又接道:“领导还没回答我呢,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虽然是第二次被问,可白明还是有些疑惑,“问这个做什么?”

陆吾咧嘴一笑,如大雾席卷海浪中那一座不随起伏的岛屿,“今日我休假,你也什么都别做了,我带你去放松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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