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心情,这件事的确是白明现在最需要做的,可那堆积如山的卷宗还未被处理,依旧躺在法院办公室的桌上,一想到这里,他的头似乎变得更重了。
再加上刚刚的阴影,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玩,“不行不行,我还要上班呢。”
陆吾扣上安全带,启动车子,他微微笑着,像是知道白明会这样说,于是道:“在你进去的时候,我给郑法官通了个电话,他允许放你半天假。”
听到放假二字,白明眼前一亮,低着的头瞬间抬起,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
每一个能得以休息的日子都是这座城市在毒打他时,所留给他苟延残喘的间歇。平日里压在肩头的两份工作,让他回家几乎倒头就睡,休息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而现在却凭空多出半天,这让他很是诧异。
陆吾见他喜上眉梢,笑容更加灿烂,问道:“咱们今天下午去做什么?”
白明发愣,他也想不出来,只是随意走走这样简单的活动,都可以让他的心情变得舒畅,他摇了摇头,按下车窗,风儿扑到他的脸上,那迷失的头脑也逐渐清醒。
“不如我们去看电影?” 陆吾见他没什么想法,于是主动提出。
白明依旧没有说话。
“游乐园?”
还是一阵沉默。
“博物馆?”
这些地方倒都不像是同事能一起去的,白明打断他类似于审讯般逐个排查的问法,道了一声:“去公园散散步吧。”
陆吾打了个响指,激动道:“好啊!我就喜欢去公园散步,咱们去赏玉兰花。”
不论白明要说什么,他都会说他喜欢做。
车子重归市中心,融入了万千车辆,生活在这座繁华城市的每个人都十分冷漠,他们交叉容错,却又各自生活。
突然口袋里一阵震动,那是有人打来了电话,白明一猜便是他的老师,连忙翻出手机,可他定睛一瞧后,却发现来电显示的人是他的母亲,铃声不停响着,他深吸一口气,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尽量将之前的情绪都一并抹去,只留下一个诸事顺利,无忧无虑的自己。
陆吾关闭所有的车窗,又调小冷风,将一切噪音降到最低。
一根手指轻触接听键,才刚接通,白明还未开口,只听对面传来一声急促的询问,“明儿,我和你爸刚才听新闻说,你大学附近有个杀人犯劫持了个路人,人质的照片有些模糊,我和你爸看不太清,所以打来问问,那个人是你吗?”
白明干笑两声,假意模仿出一副轻松的语调,“妈,那个不是我,你放心吧。”
电话那头开了免提,除了母亲的声音,白明还能听到父亲在不远处的声声安慰,“好了好了,别担心了,我就说肯定不是,明儿有事都会和我们说的,那个只是长的像而已。”
白明随着父亲的话继续说道:“你们别担心了,大城市里什么人都有,别说你们了,和我长得像的人我自己都见过好几个,那天我看到新闻报道人质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这和我也太像了,不过你们仔细看看,还是有区别的。”
这只是他说的幌子,那照片糊得除了他的父母,没有一人能认出他来,甚至就连父母都还要怀疑几分。
二人听儿子这么说,焦急的语气才稍微放缓,尤其是母亲,她提着的心也算是平静了少许,“这可给爸妈急坏了,不是你就行,你在那边可得照顾好自己啊。”
父亲凑近手机,也说道:“我就说不是,新闻都说了人质是个住在长春路上的住户,明儿明明还在大学里,怎么会受到劫持呢?明儿你是不知道,你妈看到新闻,吓得饭都不吃了,直接给你打来电话,江州离家太远,爸妈照顾不到你,有事情一定要告诉我们,别让我们太担心了。”
这番话才让白明想起,自己为了留在江州,于是骗父母说还没毕业,嘴上急忙附和道:“是啊是啊,爸妈不用别担心我,我在学校很安全,有事一定会给你们说的。”
母亲见父子都这么说,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她又想起白明最近的生活,问道:“毕业季忙不忙啊?要多吃点补充营养,钱不够了给爸妈说,要不然爸妈去那边看看你?”
白明一慌,连忙制止道:“不用不用,还没毕业呢,你们过来也不方便,宿舍还有林江呢。”
想来说的也有道理,母亲点着头,回道:“那你可得照顾好自己啊,现在已经夏天了,千万别中暑,多喝点绿豆汤,衣服洗完记得晾晒,要不容易潮湿…”
离家这么多年,母亲还是那么喜欢唠叨,白明虽有些不耐烦,可还是一一答应着,尽量做到不让他们担心,“我知道了,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们就放一万个心吧。”
话刚说完,父亲又道:“毕业了就回来,别离父母太远,江州不是个适合咱们的地方,又贵又危险,你还是尽早回白河,找个工作,哦对了,记得注册白河的教资,别错过今年的报考时间。”
又是考试,又是白河,虽然这是父母的心愿,也是自己的故乡,可白明的梦想却是想留在江州,哪怕只找一个可以糊口的工作,不求大富大贵,每日快乐充实就足够了。
他多希望父母可以走出那闭塞的山镇,来这里瞧上一眼,江州早已不是几年的腐旧模样。
在父母二人又嘱咐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这通电话才被满意地挂断,可白明却苦着脸,收回手机后长叹一口气,他轻抬起头,阳光正好,落入眉梢,原来车子已经来到了江心公园。
这是全市最负有盛名的景点,它虽名唤江心,却坐落于江边,与江州体育场隔街相望。江心公园最著名的是那满园的花色,这里种满了江州的市花——玉兰,玉兰从春末绽放,开遍整个盛夏,此刻正是玉兰最繁茂的季节。
陆吾将车停在门外,他眉宇凝固,双眸失去了光泽,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低落问道:“是你父母打来的吗?”
“是,是他们。” 白明转过头,话音刚落,却隐约瞧见陆吾的异状,又问道,“怎么了?”
陆吾一怔,收回那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这与平日里那个笑起来阳光明朗的样子截然不同,“没事,随口一问。”
白明心生疑惑,不过没有过问,想来陆吾可能联想到了什么事,若自己再像上一次在蛋糕店时,问出陆吾室友因公殉职的类似消息,那他可就真的是一错再错了。
他随着陆吾步入江心公园内,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里,高大的杨松像是撑起天地的巨人,光影斑驳稀疏,落满花草木林。在杨松下的林荫小道旁,他可以望见园中那上百公顷的湖水,玉兰花树种满湖堤,水中倒映着点点花影,芬香四溢,充盈着行人的口鼻。
午后的阳光当空而照,公园几乎没有人,漫步在此处,白明倒不觉得闷热。清风一过,从左边的袖口溜入,又从右边逃出,将他的衣服蓬松吹起,吸走灼灼热意,夏季的味道就这样萦绕在他每一寸肌肤,他微闭上眼,尽情享受着世间惬意。
陆吾租了一艘小船,他将救生衣套在白明的头上,又给自己系好,不过由于他的个头与身材,他不得不弓着背才能钻进小船,他勉强坐下,和白明面对着面,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一不小心就磕到头顶。
他见白明拿起船桨,便从他手中一把抢过,微笑着道:“领导今天好好享受美景就行,这种累活我来干。”
小船划在入镜一般的湖面,这里视野开阔,白明侧头望去,可以一眼瞄到江州那傲人的天际线,市中心的摩天楼群立在江心公园外,当然最明显的,还是当属江州体育馆,它如同一个元宝,坐落在楼群之中,那独特的建筑风格使白明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
风将他的发梢吹起,他的眼里忽明忽暗,嘴角微微扬着,如登上高楼的月牙。风里掺杂着似有似无的花香,像丝绸般抚过他的双颊,他轻闭上眼,洋溢着舒畅的神态。
陆吾的目光凝聚在他的脸上,几乎挪不开他的面容,可总看着也不是办法,他便找了个自己在意的话题,清嗓问道:“白明同志,听你刚刚打电话的意思,你没有告诉你的父母,你已经找到工作了吗?”
白明睁开眼,微微摇头,“没有。”
陆吾很是好奇,追问道:“为什么?”
天光云影落满他的眼眸,白明扬起脸,道:“我爸妈打心眼儿里对江州有偏见,他们总觉得这里危险,不是个好地方,一心只想让我回家乡。”
他怅然若失,随手捏了一把凉风,继续道:“但我想留在这里。”
这话让陆吾心里五味杂陈。
白明又低下头,捡起一片浮在水面的玉兰花瓣儿,用手把玩着,问道:“陆警官喜欢这里吗?”
陆吾愣了几秒,垂下眼帘,思索着回复道:“以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了。”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白明的意料,他停下捏着叶子的手,好奇问道:“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陆吾抬眼,瞧见白明正看着自己,又连忙低头,说道:“我初到江州时,这里的确如你父母所说,是一座罪恶都市,到处都是血腥暴力,强拐强卖的事件,我之所以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打击犯罪,能够一展抱负,更多的是,我猜测我在意的人也会来到这里。”
他语速很慢,一字一句地说着,态度很是诚恳,他的双手并没有因为讲话而停止划动,小船依然行进在如梦如幻的湖面,这里泛着点点光晕,倒映着近处的玉兰与远方的高楼,好似整个江州都被翻转过来,塞进这镜子里的另一个世界。
陆吾又道:“在这里生活,的确很累,尤其是干咱们公检法这一行,不过现在好多了,江州早就不是之前的江州了,这里的人们虽然少了些人情味,但每个人都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累,它如今的繁华更多的是建立在治安状况大幅提高的前提下才显现的。”
白明静静注视着,只见陆吾一副凛然大义的模样,他恻隐之心蠢蠢欲动,或许这山河无恙的盛世就是被一个个类似于眼前的人用双肩奋力扛起,才有了平凡人的泰安与康健。
陆吾的话还没结束,他继续说道:“我对于这座城市没什么个人看法,我只想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保护需要保护的弱者,惩治该被惩治的罪犯,尽可能维护社会的公平与正义,生活尽管经常令人大失所望,处处事与愿违,可它总归不会一落千丈,要是有一天果真坠入到底,无处可落,那接下来自然是一路高升。”
公平、正义,这些虚无渺茫,被人构建出来的意义原来真的有人在守护,白明心中一颤,这也是他想学法律、当法官的初衷,在通往梦想的这一条路上,他似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陆吾知道白明在顾虑什么,这艰难的生活本就快将白明压垮,他不知该怎么用实际行动去表示,只能安慰着,企图让白明心中能想开一些。
“白明同志,最深暗的渊谷不需要多猛烈的阳光才能将其照亮,一颗萤火就足够了,而这颗萤火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也是生活里唯一的信仰,唯独有这份信仰,才能在坠入深渊的时候,支撑着自己继续前行,它来自一切可能来自的地方,一个人,一件事,一句话。”
信仰,白明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风吹过白明手中的细叶,又将它吹向湖面,他愣在座位上,对前途茫然的心情全然消散,他瞧见陆吾那眉目里带着几许坚毅,在这字正腔圆的话语传入进他的耳后,他心里像是长满了生生不息的野草,不论怎样的大火都难以烧尽。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问道:“陆警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陆吾手中的桨一顿,急忙解释道:“不不,我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生活压力一定很大,你才刚毕业,却打着两份工,先是被人劫持,之后又因我起了风波,接着又被迫卷入此案,每一件都压得你喘不来气,今日你的情绪濒临崩溃,还要瞒着父母,我只是看你这样,心里受不了,才想着劝劝你。”
白明眨了眨眼,心里像是一条埋没于冬雪下的花枝,而积雪将要消融,枝叶会在一江春水中迎来盎然新绿。
他浅浅一笑,犹如那向阳枝头立刻缀满了簇簇繁花,“谢谢你,陆警官。”
“和我不需要客气。” 陆吾也笑了一声,又轻松问道,“对了,你刚才提到的林江,是你的朋友吗?”
白明点头,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的人,陆吾竟还记得。
“你,你的朋友,多吗?” 陆吾又道。
白明扶着船沿,用手撩拨起一捧湖水,缓缓摇头,“不多,怎么了?”
兴许是划累了,白明看着陆吾放下船桨,突然一脸严肃地瞧着自己,像是对待犯人似的,他和陆吾对视了几秒,为了避免持续下去的尴尬,他又连忙去看向远处,心里疑惑不解,他不知道陆吾为什么突然如此正经。
小船穿过青石搭的拱桥,绕过湖心岛的长亭,随着水波仍然缓慢前行。芳草连天,时间在交谈中悄然溜去,夕阳透过云层,霞光折射于珍珠般的水面,像是一层金光闪闪的钻石镶嵌在这宝蓝的明镜之上,璀璨中带着夺人眼眸的瑰丽。
一袭清风从水面吹来,泛起层层涟漪,湖岸的柳条垂入水中,随着清风搔首弄姿,白明这才意识到,好像起风了。
陆吾缓缓开口,夏风灌耳,带走浮尘,他轻声问道:“那我可以当你的朋友吗?”
小船没有了惯性,稳稳停靠在了湖心。
听到这话,白明一震,怔了好一会儿才看向陆吾,余晖洒在陆吾的身后,他巨大的投影笼罩着自己,如同一把庇护伞,让白明觉得不再刺眼。
日月同辉,东升西落,水波打在船沿,使小船如同他的内心一样上下翻滚,难以平静。
陆吾眼里弥漫着温情,沉静的语气充满了坚定不移,“江州是不好留,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打破头也想要留在这里,但只要肯想,肯努力,就一定可以,我希望你也能坚持留下,眼下这些偶有风浪的时刻,这些波澜不定,百无聊赖的岁月,都会在未来让你看到此刻坚持的意义。
“我不知道今天魏峰和你说了什么,让我们平日里看起来温柔乐观的白明同志今日一下子失去了斗志。但他是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任何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比他高尚的多,他无论如何都终将受到法律的制裁,我不想你因为一个罪犯的话而备受打击,让自己沉沦不悦。
“以前,你有关心你的父母,有陪你玩乐的林江,以后,你还会有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你走下去,当你一辈子的朋友。”
这番话像是一块儿救命的浮板,将跌落于深海、因窒息而濒死的白明带出水面,他的心里蒸腾出一股温热,尽管感谢的致辞已经到了嘴边,他却激动不已,难以开口。
夜色降临,霓虹是暮霭的外衣,他咽了口气,轻笑着,最终打趣说道:“称职的朋友可得把船再划上岸才行。”
这话是同意了,陆吾收回肃容,一拍胸脯,大笑一声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助理。”
“小助理?” 这个听起来好似占便宜的称呼让白明感到错愕,不过他没有很在意,只是扭过身子,伏在船沿,看向靠拢而来的几条青鱼。
陆吾解释道:“白明同志这个称呼可不太像是朋友,还是喊小助理更好。”
白明只是笑着,也没反驳,像是默认了,他自顾自地泼起水花,玩得不亦乐乎。
而在陆吾的眸中,这夕照水景与面前的人他都尽收眼底,他扬起嘴角,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畅快。
风起之时,华灯初上,白明心中的阴霾接连散去,那朵种在心田的向日葵再次仰头,朝着烈阳绽出最和煦的笑容。水波在船桨的摇动中微晃不匀,惊起一滩衔鱼的鸥鹭。
从今天起,江州出梅,而白明也多收获了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