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十五日,这是常博父亲最后的结果,他还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殴打常博,如若再犯,一经常博举报,便会直接由司法机关将其送入监狱,进行劳动改造。
这个消息一出,白明喜出望外,在他正要拿出手机,准备将此结果告诉常博时,却接来了一个电话。
屏幕显示的人是检察院的乔雪,也是他同属郑烨手下的前师姐,一联想到检察院,他的心中便隐隐不安,手指慢慢按下了接听键,深吸一口气,道:“乔师姐,怎么了?是关于我工作调查进展的消息吗?”
对方语气低沉,想必是愁眉苦脸,可现实所迫,她也无计可施,“你现在过来一趟市检察院吧,现在证词方面对你都不利,你的处分结果今晚就要在记者招待会上发布了。”
“处分结果?记者招待会?” 果然大事不妙,白明的心脏仿佛骤停,“是、是要开除我吗?”
乔雪长叹一声,扶额闭眼,“这事要是不闹大,或许也就给个警告,档案上面记过,再把职位一降罢了,可现在整个江州都知道你的事情,迫于舆论压力,估计开除是在所难免了。况且市民们要求公开结果,检察院也只能临时召开记者招待会,将最后的决定透明化,也算即时公之于众了。”
躲了许久,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白明眼里空洞无神,已对此事不抱希望。
“快来吧,我这是看在咱们师门一场,提前给你知会一声,不然检察院要派人去传唤你了。”
“我这就去,谢谢师姐。”
夕阳西去,余晖与城市交织缠绵,每一个角落都是金色的光芒,但这光斑不是晨曦时的迷离,也并未正午时的炽烈,它冷却了一整日的热量,在这冬季里将要迎接更加凄冷的夜色。
操场上也不例外,满眼皆是金黄,学生们正向着食堂一涌而去,饭点永远是这里最繁忙的时刻,不论是谁,他们的目标都极为统一,那就是填饱肚子。
与众人不同,常博漫不经心地走出教室,拿着饭卡向食堂慢慢走去,不过刚踏出教学楼,还没走两步,身后的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他整个人身体一绷,回头一看,瞧见了一名人高马大的警察,这人身穿警服,吸引了所有路过学生的目光。
常博不屑一顾,肩膀一甩,将那只手抖落下来,不予理睬。
陆吾神情严肃,并未和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正色道:“跟我走。”
话毕,他一手拽住常博,马不停蹄地向校门外走去。
“松开我,” 常博使劲晃动着手臂,想要逃离他的束缚,却被他紧紧抓着,难以挣脱,“再这样我要喊老师了。”
陆吾头也不回,目视前方,“我已经和你的学校打过招呼了,跟我去市检察院。”
“去那里做什么?” 常博依旧不解,双脚用力向后蹬着,却被陆吾用蛮力硬生生拉出校门,又来到警车旁,被使劲塞了进去。
车内还有一名司机,陆吾也坐在了后排,指挥道:“走吧,景瑜。”
常博打不开另一边的车门,看着驾驶位上和自己身旁的警察,他不再敢继续放肆,只能安静坐在位置上,握着自己被抓红的手腕,没有说话。
车内鸦雀无声,却有一股焦灼与紧张的气息,他坐立不安,肚子没能忍住,发出一声“咕噜”的肠鸣。
这声音很大,他有些尴尬,正当他低下头不知所措时,一个夹着肉和菜的灌饼扔在了自己的腿上,他一惊,缓慢拿起,又侧头一瞥,只听陆吾以命令般的口气说道:“给你买的,快吃。”
他犹豫了片刻,可不甘终究是抵不过饥饿的力量,他解开塑料袋子,咬下一大口,这才满足了自己的口舌之欲。
陆吾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平淡道:“你的养父要在看守所里待上两周了,他也给我们做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常博吃东西的动作微微一停,冰山似的面庞倒是稍有疏解,这噩梦的日子终于结束,他心中的漫漫长夜迎来了第一束曙光。
他心中满是感激,却又不善表达,憋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谢谢。”
陆吾依旧看向前方,牢牢抓着车顶拉手,回道:“你需要感谢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名法官助理。”
常博身子一颤,咽了口气。
陆吾斜眼一瞧,捕捉到他的反应,继续攻略道。
“你本就已经答应了要还那名助理的清白,他也本可以不管你的家事,可他为了你以后的日子,忙前忙后,这段时间全扑在了你养父这件事上,他自己的事情倒是一点进展都没有,现在处分马上就要公布了,而他本人也被扣留在了市检察院里,现在我带你过去,就是为了让你完成你当时许下的承诺。”
“扣留?处分?” 常博重复一声,他的眉头也变得和身旁的警察一样紧缩。
陆吾从身后掏出一张报纸,递了过去,“这是之前二五六公交案的报道,你要是忘了,就好好看一看,仔细想想那天发生了什么,你也不需要紧张,更不要怯场,那名法官助理嘱托我,只要你按照当天车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把实话讲出来就好。”
常博接过报纸,大致略读了一遍,这篇时代晚报的报道将他心目中那位英勇救人的法官助理描述得格外不堪,就像是个吃人的凶兽,嗜血的怪物,他又想起白明那张永远笑意盈盈,和蔼可亲的面容,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出现在报纸上的人和他认识的这位法官助理会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了。” 常博叠起报纸,紧握在手中。
陆吾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过了一会儿,车内再次传来一声肠鸣,但这回却不是常博发出的,他循声扭过头,只见身旁的警察捂着肚子,脸色也有些尴尬,他这才明白,那灌饼其实是陆吾的晚饭,只不过听见自己饿了,就让了过来。
冬季天色黑得很快,警车停靠在检察院门口时,夜幕已经降临,万家灯火也是通明一片。
常博走下车子,瞧见人满为患的大门口,有人拿着麦克风,有人举着摄像机,不难看出,这些都是各大媒体、电视台的记者,他属实被这阵仗吓到,没有想到关注此事的人会有如此之多。
他跟着陆吾步入院内,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对眼前的警察点头哈腰,警官长警官短地问候着,想来陆吾在公检法的地位不容小觑,然而这警察也就礼貌一笑,从人群中淡然穿插,不作任何停留,向着大厅疾步走去。
这里除了记者以外,剩下的人都是机关干部,甚至还有市区级政府里的工作人员,他们齐聚于此,不为别的,只为了一个小小基层法院的法官助理。
他看到陆吾停在一个女人身前,那人踏着高跟鞋,一身西装外套,在这寒冷的冬季却依旧是条过膝短裙,她梳着一头披肩长发,十分温柔,手里还拿着一根笔。
“陆哥,你来了。” 那女人微微一笑,打了声招呼。
陆吾一愣,接着收起严肃,忧虑道:“齐瑶,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作为白明在江安医院时的主治医师,也怕出现意外,白明他面子薄,我担心招待会结束之后,他的情绪会沉入谷底,万一引发头痛之类的疾病,我也能及时帮忙。”
齐瑶仰起头,嘴角的笑意清冽如水,又道:“况且白明对你的重要姓,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哪怕是因为这一点,我也要过来,当年方程还在的时候,经常和我提起呢,他说你去哪都会带着你们的照片,只不过那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你的弟弟,没想到,竟然会是陆哥心心念念的人。”
陆吾闻言,低下脑袋,满是愧疚,悔恨道:“方程的事,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都怪我当时太鲁莽,若不是我,你们、你们或许现在已经喜结连理了。”
齐瑶摇了摇头,慰声道:“每次你见到我,都要和我道一遍歉,陆哥,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想方程也是,他以前就和我说过,你是个有潜力、有恒心、还长情的人,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如今他的话灵验了,你也见到了白明,我想方程要是知道你们现在相遇了,一定很欣慰,所以他不会后悔和你成为最好的兄弟,更不会后悔和你曾经并肩战斗过。”
她抬起手表,瞧了一眼,解颐一笑,“时间不早了,陆哥,你快进去吧,如果这场战斗失败了,我会上前劝白明想开的,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
陆吾也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连忙道:“那就麻烦你了,多谢。”
人潮汹涌,陆吾带着常博推开招待会所在的屋门,坐在了最后一排,这里位置最高,可以一眼俯瞰所有的角落,这间屋子本来是不准闲杂人等旁听的,但没有一人敢拦公安的副支队长,常博这才成功混了进来。
不出一会儿工夫,屋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沸反盈天,叽喳噪杂,常博有点紧张,表面上依然装作一副冷漠的神态,他习惯了这种表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伪装自己,免受他人的中伤。
屋门再次打开,他熟悉的那名法官助理被左右两名检察院的司法警察夹在其中,沿着大厅中间的楼梯步步向下,带到了前方。屋内瞬间安静,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法官助理低着头,神情淡然,不过仍可以看出脸皮下的忧伤,白明被推进了最下方的第一排,又被按在了座位上,像是个待审的犯人,呆若木鸡。
从白明进屋的那一刻起,陆吾便猛地站起身,目光随着白明的步伐一同挪动,他望眼欲穿,愤懑难平,明明他的小白什么也没有做错,却遭受到了如此的羞辱,他一想起白明是那样一个爱面子的人,心情恍如坠落谷底,隐隐作痛。
常博冷淡依旧,他看向陆吾深情的目光,倒是觉得稀奇,他还以为这名警察没有任何感情,只会一脸严肃地审讯他人。
不一会儿,在白明的一旁,除了几名检察官以及司法警察以外,常博还看见了当天在256路公交车上,与自己同行的老伯,以及一个陌生的女人,至于车上那名带孩子的妇女还有司机,都怕惹出祸端,没有出场。
陆吾告诉他,那个陌生的女人名叫贺玉,是时代晚报的编辑,也是二五六案之后没多久,媒体大楼受到炸弹恐吓信的报案人,常博认真听陆吾讲着,将秋天发生的一系列案件理解得清清楚楚。
齐瑶,贺玉,如此多新出现的人物使常博眼花缭乱,他也没有多想,就在他以为人都到齐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个陌生人,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身西装革履,戴着黑框眼镜,那男人好巧不巧,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陆吾一惊,站起身子以表尊敬,“郑法官,您也来了。”
“废话,我能不来吗?白明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助理。” 郑烨背靠在椅子上,双手环抱,脸上也是满面哀愁。
瞧这中年人说话呛人,常博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友好。
陆吾坐了下来,他坐姿笔直,宛若金钟,目光稳稳落在前方法官助理的背影上,嘴上道:“这些天您为了白明工作的事情,实属辛苦了。”
郑烨推了下眼镜,轻嗤一笑,“我也没做什么,倒是你,我听说这些天你跑里跑外的,还拿公安局的工作做了担保,辛苦的人,是你才对。”
“自愿的事,不叫辛苦。” 陆吾眼神坚定,透着锋利的寒光。
“钱衡他人没来吗?” 郑烨先是点出了自己所厌之人,一脸嫌弃地环顾了一圈,“他不是和白明走得很近吗?我听说他的腿之前中了子弹,也不知道有没有耽搁工作,我还以为白明有他这个检察院的好朋友在身边,无论如何都不会沦落到今晚这种场面的。”
陆吾只是附和一笑,并未回话。
郑烨满腔怨艾,继续说着。
“我看这钱衡就是不怀好意,当时想要撬走白明,如今白明有难,他又不管不顾,还好白明心存感恩,一直陪在我身边,从不考虑离开这行,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如今落了这样的局面,咱们这些熟悉他的人,真的是于心不忍啊。
“我也是不幸,这离退休的年数越来越近,两个手都能数得过来,当法官这么些年,我就看中了俩个学生,乔雪被检察院撬走,白明又惨遭停职处分,真是心痛。陆吾,这回你和我,公安和法院可都是尽了全力,这最后的调查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还未尽全力,我还能再试一试,” 陆吾肃容回道,他拍了拍身旁的学生,只见常博撇开了自己的手,他又看向郑烨,“我带了个证人来,也是那天256路公交车上的乘客。”
郑烨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不愧是刑警队长,还真是神通广大,竟然劝说成功了,我还以为那辆车上,没有一个有良心的愿意出来作证呢。”
常博夹在二人中间,看似漠不关心,实则听得明明白白,他的余光扫到郑烨正在打量自己,心里感到不自在。
郑烨啧啧两声,又道:“陆吾,白明的事情你还真是上心,你们不过刚认识了多半年,却为他做了这么多,当真是心甘情愿的?”
屋内的气温逐渐上升,热得让人纷纷脱下了外套。
陆吾浅笑如酥,他看向前方的白明,目光好似飘雪的微风,沉声道:“他为我做过的,可比这些多得多。”
话音刚落,众人全部落座,厅门外走进许多委员,常博侧头一瞧,他知道这些就是公布调查结果的人,委员们走上台前,面朝下面的记者编辑以及公检法的内部人员,依次就坐。
台卡上标明了委员们的身份,坐在最中间的人是江州市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他将桌上的麦克风挪到自己的面前,吹了口气,试了试音,厅内的每一扇大门全部紧闭,空气焦灼,如同一间正在使用的锅炉房,庄严里透着几分难以安定的躁动。
检察长看向众多镜头,微微点首,朗声道:“本次记者招待会,现在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