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楼案发生后的半个月,警察便以意外结案,而贺玉则更加难以克制她心中所念,满脑子都是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她为自己能想到这招妙计而感到骄傲,也为即将到来的富裕生活分外兴奋。
于是在与贺晴一同从校园回家的路上,她将一切都讲了出来。
她把那日她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包括她是怎么到了那里,包括那女人是如何坠楼的,她全部都告诉了她信任的姐姐,而这一切都让贺晴震撼得目瞪口呆。
与贺玉不同,贺晴虽也大惊失色,可她却想要坚持要将此事公布,她拉住妹妹的手腕,惊问道:“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告诉警察?”
贺玉则洋洋得意地回道:“告诉警察?然后呢?我们什么也得不到,但你想一想,要是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向吴晓索要一笔钱,你说她怎么敢不给我们?”
“你疯了?” 贺晴怒斥一声,“这可是敲诈勒索!你要是这么做,那坠楼的姑娘岂不是永远也无法沉冤得雪,你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她的家人?”
贺玉对此嗤之以鼻,“我为什么要对得起她?我和她素不相识,她是生是死都和我无关,她根本没有家人,她的尸体是被她检察院的男朋友领了回去,最后不还是被拉去火葬场一把烧成灰了吗?”
“你、你!” 贺晴指着她的鼻子,气得难以呼吸,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妹妹在离家多年后竟然变得如此冷漠无情,可她只能将这气憋着,“你难道就打算一直蒙着真相,不让其大白于公众吗?”
“真相有什么用?” 贺玉冷笑一声,斜过头去,“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钱!没了钱,你要真相能做什么?”
“你要钱我可以给你啊,你有那么缺钱吗?” 贺晴拉住她的手,不敢相信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
贺玉将其一把推开,怒吼道:“我所有的钱都是你给的,你是不缺钱,因为当年替你被卖走的人,是我!你的人生本应该由我来过!”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跑去,寒风料峭,吹得人瑟瑟发抖。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记恨着姐姐的,这么多年积攒的情绪让她把心里的话一并讲了出来,她也想在父母的羽翼下过着较为富裕的生活,可她错过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谁也挽回不了。
这话伤透了贺晴的心,她这些天来小心翼翼,始终不敢提及那年发生在阳京的事情,她看着贺玉向着远处奔去,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她对于自己当年的行为很是懊悔,是自私与恐惧让童年的她放弃营救妹妹,她也怪不了贺玉,是自己亲手造就了妹妹如今的性格。
她伸出手,高声喊着妹妹的原名:“贺雨!贺雨!”
贺晴站在原地,心中酸楚溢了上来,她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风从身后呼啸袭来,让她感到后脊一阵发凉,窸窣的干树叶像是被人用脚碾裂,这令人发毛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触动起她的神经,她顿时感到心惊胆颤。
儿时阳京的小巷给她留下了太大的阴影,让她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可她猛地回头,却并未瞧见一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追起了贺玉。
她不知道,在身后转弯的角落,有一高大的男人正手持斧子,将一切都听进了耳朵。
尽管与姐姐的意见相左,但贺玉还是很快与贺晴和好如初,她下定决心,以后不再与姐姐讨论勒索一事,她要以一己之力去完成这项“伟业”。
江州不过晴了两周,接着又陷入了与坠楼案那日一样的天气,这样的情况反反复复,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早已习惯。
也是自从坠楼案发生起,贺玉便开始听起了天气预报,她实施的计划就定在了今日,下课后她没有选择与贺晴一同回家,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她躲在暗处,拨通了吴晓的手机号码,在电话中敲诈了一番,并且要求对方往自己的账户上汇上一笔巨款。
她成功了。
她在银行查完账单后,买了些稀有的蔬果准备好好庆祝,回家的路上风雨交加,雷声大作,她将备好的伞撑在头顶,踩着积满的水坑,朝着出租屋的方向徒步回家。
沧澜路的地理位置很好,西临江州大学,东边不远处便是商圈花白浜,怎么说也应该是个人满为患的地方,但不知为何,两端热闹非凡,唯独这条路总是冷冷清清,人们都说是富茂集团偷工减料,导致它所承包的这条街无人向往。
华灯初上,沧澜路却是一片沉沉死寂,江州的繁华在这里黯然失色,滂沱雨水急促落地,谱写一曲生与死的乐章,它落得越快,便越让行人感到惊慌。
在这因伞而形成的水帘幕布下,贺玉紧紧抱着手中买的蔬果,脚步也随着雨声的频率开始加速,大风将她手中的伞向上吹翻,她时不时都要用手重新折下。
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黑纱,可贺玉却丝毫不在意这逊色的天气,她为自己的聪明而沾沾自喜,满脑子都是下一次的勒索计划,她幻想着自己将会拥有取之不竭的资金,以及梦寐以求的生活,她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有幸亲眼目睹了那起坠楼案。
沧澜路连路灯都没有装上,偶尔才会有一辆车子从一旁驶过,车子的两束灯光笔直向前,光柱难以承受黑夜的压抑,只不过照亮二三十米后,便也随之没入了这如墨的夜色。
傍晚六点,街景好似凌晨。
突然,贺玉接到了一个电话,她从怀里掏出手机,定睛一瞧,只见屏幕上显示的人是贺晴,她接过电话,问道:“贺晴,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到家?外面下的雨很大,需要我去接你吗?”
贺玉抬头望向天空,又低头看了眼抱着的蔬果,满心欢喜道:“我快到小区门口了,要不你在楼下接我吧,我买的东西很多,有点拿不动了。”
贺晴爽快地答应后,便挂断了电话。
一路上除了有几个江州大学的学生以外,瞧不见其他的路人,叶子被雨水打落,满街都是湿透的树枝,路旁的积水如同山中小溪,向着井盖内快速涌入,下水道贪婪地吸收着水分,以哗哗声表达自己的满足,这让贺玉想起前些日子遇害的女大学生,她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这多少让她心中不安,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选择回头一瞧,这一回头,她差点没当场吓晕过去。
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有一个低着头的男人,那男人又高又壮,黑夜中瞧不见他的面貌,他手持一把锋利的斧头,在雨水的冲刷中闪着寒光,那男人并未说话,踏着雨水,朝着她步步逼近。
贺玉的心仿佛骤停,杀人犯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这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男人的目标显然就是自己。
或许是做贼心虚,又或许是她前段时间在新闻上得知了一名叫赵丹的被害者的死讯,她撒腿开跑,怀中的蔬果全部洒落在地,甚至有些滚到了马路中央,她来不及去捡,只能拼命迈腿,更可怕的是,在她奔跑起来的刹那,她听见了身后传来男人急促的跑步声。
杀人犯追了过来。
冷风从贺玉张着的嘴中猛力灌入,她吓得连连高喊,但没跑一会儿,她便没了喊叫的力气,可她又不敢回头,只能奋力向前。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为了减轻自身的负担,她顾不上身外之物,于是将伞和书包也扔到一旁,尽管她也不知道身后的人是谁,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杀自己,但她知道,此时此刻,落后一秒便是当场毙命。
恐惧的力量充盈全身,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雨模糊了她的双眼,可她只是擦上一把,速度丝毫不减,身上的衣服被雨水和汗液全然浸湿,脚下的水花也四处飞溅,踩踏水流的追逐声盖过了倾盆大雨,她狂喘着气,一刻也没有停歇。
一道紫光在天边炸开,闪电在云中不断造作,雷声滚滚,轰隆作响。
她借着闪电的光亮向街边已经打烊的店面看去,在反光的玻璃门中,那个男人就离她不过十几米远,手中高举斧头,像是正要一刀劈下,那副姿态好似一个怪物,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贺玉见了这一幕,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然而闪电只存留半秒的时间,随后玻璃门重回黑暗。
“贺玉!看我今天不杀了你!”
身后的男人高喊一声,贺玉心中猛地一颤,她这才有了一万个肯定,这杀人犯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钻入小区大门,好在小区的路她比较熟悉,在一路狂奔到单元楼门口后,她和那个男人拉开了部分距离。
她惊慌失措,来不及去坐电梯,沿着逃生通道向上跑去,待到她爬至二楼时,她听到男人也冲了进来。
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声控灯,只能凭着时不时的闪电才可以看清上楼的路,她沿着楼梯盘旋至上,扶手上的灰尘被她一把抹去,她累得已然喊不出声,只能忍着大腿的酸痛全力冲刺,而那个男人也紧随其后,气势汹汹,誓不罢休。
贺玉一刻也没有松懈,她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在她敲门的时候,贺晴迟迟未能开门,那样的话,她面临的依然是死路一条。
然而她好似被神明眷顾,就在她抵达所住的楼层时,家门却恰好刚被打开。
贺晴从里面缓缓走出,手中持伞,她正要下楼去接妹妹回家,一开大门,恰好撞见跌跌撞撞的贺玉,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我下楼算早的呢,没想到你已经跑了上来,你身上怎么淋成这样?”
贺玉根本顾不上同她讲话,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最后的台阶,一把拉过她的手臂,快速躲入屋内。
贺晴毫无头绪,脚下被门框一绊,不小心松开了她的手,站在门外,道:“你怎么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
话刚说完,她便听到身后随之而来的上楼声,那步伐很是沉重,还伴随着粗犷的喘息声,她一回头,只见有个男人拿着斧头,猛地向她冲来。
门内的贺玉吓得浑身发抖,她紧握门把,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她顾不上权衡利弊,求生的欲望压迫一切的理智,此时再拉贺晴进门已经为时已晚,为了自保,她将大门砰的一声关闭,随后又反锁了起来。
她倚靠着门框,全身都在打颤,她期盼着贺晴可以化险为夷,毕竟那杀人犯是冲着自己来的,门外的姐姐或许可以因此而逃过一劫。
她不停地喘着气,身体酸胀,双腿发软,但她依旧撑着墙壁,打开猫眼,看向外面。
男人停在贺晴面前,他的胸腔剧烈起伏,雨水沿着斧头滑至尖端,一滴滴地落在地上,他抬起头,露出那布满血丝的红瞳,雷电交加,男人侧脸上的刀疤忽明忽暗。
贺晴倒吸一口凉气,她向后退去,只退了一步,她便撞在了门上,退无可退的境地使她骤然愣住,那双颤抖的手举在身前,企图推开步步靠拢的男人。
“我刚刚听到了开门声,你是贺玉,还是贺晴?” 男人一开口,低沉的声音回荡于阴暗狭窄的楼道。
贺晴呼吸急促,汗水从额头沁出,沿着脸颊浸湿了衣领,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提了口气,怯怯道:“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我问你话呢!” 男人怒吼一声,一斧头劈在墙上,这一刀下去,漆片哗哗掉落,将本就几乎裸露的墙壁砍得丝毫不剩。
贺晴身子不停发抖,她抚去落在肩上的碎漆,惧怕道:“你,你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我只杀贺玉。” 男人凑近两步,他高大的身材可以俯视眼前瑟瑟发抖的女人,在他说话之间,还带有时不时的咳嗽声,像是被冷风灌到,又像是他天生自带的咳疾。
说完,他一把拉住贺晴的衣领,贺晴被他死死勒住,疯狂敲打着他的手臂,男人另外一只手举起斧子,朝着大门猛地一砍,咬牙切齿,七窍生烟,愤然道:“你要是不告诉我你的身份,那你和屋里的人就一起去死吧。”
这一斧砍在门上,门内的贺玉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小型地震,她吓得魂飞魄散,只能呆站在原地,大门被斧头一下下地砸着,每一声都震耳欲聋,她连忙拿起手机,正当她要按下报警电话的时候,砸门声却戛然而止。
她再次小心翼翼地伏到门口,只听门外的贺晴用手轻轻敲着门,奄奄一息,费尽全力地假装说了一句话。
“贺晴,你快报警。”
又是一道闪电腾空而起,划破这被大雨洗刷的夜色,那道耀眼的白光将门外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之上,贺玉仅仅是通过猫眼一瞧,却已经吓破了胆。
“你是贺晴!门里的才是贺玉!” 男人怒斥一声,显然他也分不清大门内外的双胞胎姐妹,但凭他自我的感觉,屋内那胆小如鼠的才是他认知里该死的人。
贺晴被他死死掐住脖子,几乎已经失声,“我不是,我不是贺晴。”
这一幕,贺玉感到分外熟悉。
她几乎不敢呼吸,脑中回想起在阳京的那条小巷里,那年的姐姐也是说着同样的一句话,让自己成为了被代替的人,她自此改变了命运,一路远离家乡,过起了落魄的生活,而这一次,依然是这样的一句话,只不过这回姐姐主动替代了自己的身份,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自己。
门外的人难以呼吸,却依旧用力开口,打颤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我不是贺晴,我不是贺晴。”
滚烫的泪水从贺玉的眼眶不断落下,她的右手就搭在把手上,却迟迟按不下去,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在埋怨她的姐姐当初不选择救她,原来遇到同样的情况,她和她的姐姐一样胆小,一样没有勇气。
男人冷笑一声,似乎相信了贺晴的话,道:“贺玉,你不是喜欢钱吗?以后让你的姐姐给你多烧一点,这样你在阴曹地府里就永远也花不完了。”
怒火攻心,他的嘴唇变得铁青,扭曲的脸上多了一丝幽怨,比这逊色的天气还要难看。
“去给我妹妹陪葬吧!”
男人将无力的贺晴使劲撞在门上,举起斧头,嗔怒一喊,劈了下去。
电闪雷鸣,血光四射。
血液溅在猫眼上,糊住了镜片,贺玉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虽然看不到门外的情形,但耳边却传来斧头一声声的劈砍,门外的男人把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全泻倾注,骨头碎裂的声响堪比被伐的朽木,轻而易举就被一刀两断。
门内门外,一生一死。
贺玉呆坐在原地,这门外本该被残害的人,和当年不该被掳掠的人,都应该是她自己,贺晴把欠给自己的年岁,用一条尚在青春的生命,全部偿还了。
她很幸运,男人在发泄完怒意后,并未破门而入,而是选择将尸体拖走,大门、墙壁、台阶都是一种令人发憷的颜色,血液混着雨水,将这里染成了深红。
她紧靠在门框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渐渐停止,她冷静了片刻后,没有选择报警,她怕自己会因为勒索富茂集团的员工而进监狱,因此只能默默忍受这痛苦的一晚,趁着天还未亮,她整理好自己的物品,连带着那笔赃款一并逃离了这破旧的出租屋,逃离了这条命案多发的沧澜路。
第二日天晴,清洁工在下水道内又发现了一具女尸,而这具尸体已经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性质十分恶劣,也正是在第二名受害者之后,江州的市民们都陷入了极度恐慌的状态,尤其是生活在江州大学的女大学生,她们每个人都不敢再靠近这条如同地狱一般,藏着恶魔的路。
贺玉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过此事,这段过往好似一场噩梦,困扰着她的日常生活,她也不再继续她的勒索行为,反而认真完成了学业,并且找到了一份在时代晚报的编辑工作。
在那之后的没多久,沧澜路案又出现了第三名受害者,之后犯罪嫌疑人也被公安逮捕,考虑到罪犯自身的生理原因,法院判了个死缓,她本以为这件事将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被人淡忘,直到那名罪犯在今年夏天突然越狱,直到这起案子重新被翻,直到一名叫做白明的法官助理一步步地靠近真相,她这才慌了阵脚。
于是,她便精心策划了这场预谋已久的256路公交威胁案,以及时代晚报的炸弹恐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