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让白明震撼至极,里面有太多的细节让他难以理清。
他扶着椅子缓缓坐下,整个人像是放空似的,明明他未曾讲话,却感到一阵口干舌燥,若是面前放了杯水,他定会将其一饮而尽。
贺玉如释重负,这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终于可以不再隐瞒,将实情大胆坦露出来,也算是告慰了贺晴的在天之灵。
她仰起头,轻松道:“我怕当年我勒索别人的事实被你们给揪出来,于是我在暗地里时刻注意着你们的动向,在我得知你们已经调查完柳盈和赵丹后,我开始心慌意乱,这才出此下策,企图阻止白明继续调查,我用变声器模仿男声,在公交车上威胁白明,可他并未答应,于是我又利用我左右手都能写字这点,伪造了一封时代晚报的恐吓信。”
“荒唐至极!” 陆吾大呵一声,“白明面临着各种压力与风险,就是为了让当年的真相浮出水面,你倒好,千方百计地对我们加以阻挠,甚至还要杀人灭口,贺晴她是因你而死,你不但不替她找寻真相,甚至还包庇杀害你姐姐的凶手,简直罪大恶极!”
他浑厚有力的吼声回荡在偌大的屋内,好似桌子都在不断震动。
“杀人灭口?” 贺玉抬起脑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从头到尾只是想要让白明停职而已,我是隐瞒了实情,也报了假警,一切都是我自导自演,可我的身边从头到尾连一个炸弹也没有,我从没想过要害死一人。”
“那江心公园又是怎么回事?你明明已经靠着恐吓信成功使全江州的人都相信了你编造的谎言,你让白明受到网络暴力,如愿以偿地让他被迫接受停职调查,你为何还要在江心公园想要将他杀害?”
陆吾喘着粗气,他每每想到那一晚,都会为自己没能保护好白明而感到自责,而此刻这自责已然化为愤怒,靠着吼声发泄而出。
“江心公园不是一直在整修吗?我怎么可能会去那里?” 贺玉惊恐万状,极力澄清,“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我已经把我所有的罪行都坦露出来,其余的事情我一件也没有做过!”
这回答让白明和陆吾皆是一怔,白明也竭力回想起那一晚,那个他所看见的黑衣人虽然全副武装,但通过体态还是隐约能认出是位男性,只不过是自己先入为主,再加上公交车上听到的是男声,这才让他误以为是一人所为。
他缓缓开口,嗓音柔和却又充满力量,与愤怒的陆吾和无辜的贺玉截然不同,温声道:“贺编辑,你只需承担你触碰到的刑法红线就够了,譬如诽谤、恐吓,个人侵犯像是名誉诬陷或精神损失我都不会额外追究的,希望你能改过自新,争取减刑。”
“小白,你怎么能原谅她呢?” 陆吾刚要上前拦住,却见白明冁然一笑。
“陆警官,贺编辑犯下的罪过已然够改造好多年了,她该坐的牢定是要坐的,我不会为她说上半分,但我能多追究的不过是些钱财,贺编辑家境与我相仿,都不算太好,我不想收养她的家人因她自己的过错而受到牵累。总之我这也谈不上原谅,最多只是想得开些。”
陆吾有些震惊,不过他知道他的小白向来如此,他望着白明那半张侧脸,恍如玉兰落满了肩头,他的目光也好似迷恋月亮的潮汐,因它的阴晴圆缺而涨落不定,他的小白不论怎么看,都能触动到他的心弦。
这一番话像是打消了二人间的愤怒,贺玉也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只是低着头,愧疚万分。
陆吾收回怒气,却依然对着贺玉忿忿道:“那你为什么只陷害白明?这案子是我邀请他来帮忙的,你为什么不来针对我?”
贺玉双手互相紧握,仿佛又想起了当年的往事,一缕头发垂在耳边,掩盖住她的右眼,她抬手将头发重新捋到耳后,淡淡一笑,“因为你救了我。”
白明一听,立刻抬眼,满是好奇地看向陆吾,只见他那愤怒的神情中也带着一丝困惑。
“在赵丹、贺晴和柳盈相继遇害后,警方公布了死者的身份,而魏峰也知道他杀错了人,于是他又来到了沧澜路上的那间出租屋,目标自然是我,只是他不知道,贺晴被杀后的第二天,我就逃离了那里,之后陆队以一己之力,将魏峰在沧澜路上逮捕,而我也没有了生命危险。
“后来他再度越狱,我感到格外恐慌,我知道他为何不肯老实待在监狱里,他想出来杀了我,他要替他的妹妹报仇,不过所幸梅开二度,他在长春路上阴差阳错地劫持了白明,随后又被陆队抓了回去,这么算下来,陆队算是前后间接救了我两次。”
贺玉讲得轻描淡写,可事实的确如此。
“他再度越狱的原因并非是你,” 白明开口,打断了贺玉自以为是的想法,“那晚他是故意将我劫持,并非凑巧,我之后去探监时,他告诉我他早就在暗中尾随我已久,如果他的目标是你,就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更不会在长春路上徘徊。”
贺玉深吸一口气,并未看向白明,继续对众人道:“就算不是因为陆队救我,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陆队是正儿八经的警察,袭击可是重罪,可白明就不一样了,我调查过他,他只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又是个基层法院的法官助理,性格温良,态度和善,在这没有任何庇护,哪怕是死了伤了,也不会引起多大的注意。”
她阴笑一声,露出一副怜悯的面目,“柿子要挑软的捏,人也一样。”
白明略低下头,为自己的性格而感到茫然无措,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会怀疑,难道待人温和是错的吗?
“他的庇护就是我!”
这句话铿锵有力,振聋发聩,让白明心中莫名一颤,他转头看向了说话之人,只见陆吾两眉微蹙,眼神坚毅,光线衬托着他硬朗的侧脸,凌厉之气使人看了都要心生胆怯,他站得笔直,挺着胸膛,宽厚的肩膀撑起整个制服,人像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陆吾继续郑重其辞地讲道:“温和从不代表软弱,白明对这世界一直都是报以善意,他心如明镜,一尘不染,他虽以律人为职,却以律己为本,他和颜悦色,温声细语,可他内心坚定,至死不渝。”
白明听到他至高的评价,整个人恍神愣住,好似突然起来的春风吹化了心湖里的融冰,那份悸动早已如同破茧之蝶,迎着朝阳,在璀璨的高光下展翅而飞。
原来他做的这些,都在被人认可,而这认可的人,正是他最在意的陆警官。
贺玉低着头,被他呛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位诬陷白明的老伯已经被我在门外安排的人手送去市局了,你有什么话也到了那边再说吧,” 陆吾大手一挥,严肃喊道,“带走!”
这声命令下达之后,围了一圈的警察给贺玉按上手铐,前后左右一边两个,将她押出屋外。
白明看着眼前的一切,仅仅是听完一个故事,他却感觉像是过了许久,他的思绪在五年前与今日间不断跳动,沧澜路案发生的时候他才刚来江州,那时的这里仿佛天堂一般,可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却有人正经历着地狱似的生活,而自己也在五年后,恰好住进了贺晴遇害的出租屋。
一切都仿佛是两个平行时空,交错中也有蝴蝶效应般的重叠。
他看着陆吾朝自己行来,又想起这警察刚才的话,义正言辞道:“陆警官,谢谢你。”
“谢我什么?” 陆吾一手轻搭在他的肩上,笑意不浓不淡。
“谢谢你一直致力于还我清白,我没有想到我会惹出这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你的帮助下现在都一一解决了,还好有你在。”
他刚说完,手机随之轻响一声,他一低头,只见时代晚报的新闻已经开始播报,那新闻上写着的内容,正是关于自己名声的澄清。
他一张嘴,兴奋的表情越来越夸张,时代晚报不愧是江州最大的媒体,就连报道速度也比别人快出一倍,他连忙举起手机,迫不及待地想让陆吾看到这条好消息。
陆吾听完他说的话,又看向手机里的新闻,瞧见白明笑颜如晴霁,自己的额头也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来,他抬起手,轻点了下白明的眉心,回道:“自从我等到了你,日子一直都在变好,你的工作保住了,我们的案子也有进展了,小白,应该是我对你说一句,还好有你在。”
白明面颊一红,避开了陆吾直视的目光,咽了口气,支吾道:“陆警官,肉麻的话就、就别说了。”
“为什么?” 陆吾笑得更灿烂了,他一把捏住白明的鼻子,迫使他不得不用嘴呼吸,“我还没听够呢。”
“先说正事。” 白明双手拔下他抓着自己鼻子的手腕,像是在拔一根萝卜。
“当初你说我们翻案后要从受害者入手,这回我们算是将三名死者全部调查完毕了,第一位,赵丹,富茂集团董事长徐腾的情人,第二位,贺晴,虽是被误杀,实际上是贺玉目睹了富茂集团施工现场的坠楼案,却没有报警,这才酿下此祸,第三位,柳盈,富茂集团的实习生,更是那栋烂尾楼的参与设计师。
“她们三人之间的共同点,除了都是江州大学的学生外,剩下的就是都和富茂集团有关,因此可以推测,魏峰在五年前一定不可能是报复社会,而是有目的性地故意杀人。”
“没错,” 陆吾点了点头,沉思道,“你还记得贺晴遇害时,贺玉在门内听到魏峰说要给他的妹妹陪葬一事吗?这么看来,那个坠楼的女人应该就是魏峰的妹妹,除此之外,贺玉还说她亲眼看见是吴晓将那个女人从三楼推了下去,但当时的公安为什么却以意外结案?而魏峰又为什么不去认领尸体?”
虽然这些确实是当下最棘手的问题,但白明却没有显露关心,他看陆吾思忖片刻,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便没有出声,生怕产生打扰。
陆吾想了许久,余光扫见身旁默不作声的人,斜过头去,肃容转为和煦,道:“小白,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在和我想同一件事。”
“我在想今晚吃什么?” 白明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捂着肚子,粲然一笑,“我有点饿了。”
陆吾一愣,接着放声大笑,连忙拉起他的手臂,“瞧我都忘了你没吃晚饭,走,你想吃什么?我带你过去。”
他还没走两步,又停下脚,嘱咐道:“对了小白,等下吃完饭,我先把你送回家去,一会儿我要去一趟江安医院,那边的同事们一直在轮流看守魏峰,今晚我去替他们值班,顺便问问话,就不回家了。”
“我陪着你。” 白明轻声道。
“不用,医院睡不好的,今晚你得好好休息,说不定明天一大早,你就要去法院复职了,到时候可要好好表现,” 陆吾轻抚着白明的侧脸,又帮他裹紧了衣服,“外面冷,别感冒了。”
“不急,正好我今晚去看看钱科长,自从他在江心公园受伤后,我还从来没去看望过他呢,” 白明也伸出手,抓紧了陆吾的衣服,往里一裹,又拍了两下他的胸脯,“现在好了,你也不会感冒了。”
陆吾无奈一笑,捏着他的脸,道:“那说好了,看完钱科长,我就把你送回去。”
“好。”
白明回答后,也伸出手去捏陆吾的脸,可陆吾向后一躲,他没能捏到,便追起了洋洋得意的陆吾,二人一前一后,一路跑出了检察院,就像是两个孩子,没有一点成年人的模样。
这场追逐战以陆吾妥协为终,他被迫在车子上让白明捏了一路的脸。
冬夜的冷风一袭而过,卷起被枯树抛弃的木枝,行人纷纷捂紧衣裳,每个人的口中都吞吐着白雾,雾气氤氲,转瞬即逝。这朗照江州的月色,好似也被蒙起了一层薄纱,在有水的地方投出最模糊的倒影。
二人吃过晚饭后,白明跟着陆吾一同来到了江安医院,这样忙碌的任务让他好像又回到了停职以前,医院大楼灯光明亮,他紧随着陆吾走向呼吸内科的住院病房,还未走进大楼,只见身旁的警察停下脚步,从口袋中掏出两个口罩。
陆吾回身,认真道:“呼吸科要戴口罩,来,我帮你戴好。”
说着,他提起两端的绳子,轻轻挂在白明的两只耳朵上,在口罩的遮盖下,白明晶亮的眼眸更加凸显,陆吾满意一笑,自己也戴好后,又帮着白明把鼻子和下巴处的缝隙捏紧,道:“稍忍一会儿,要是你觉得憋得慌,就先出来透透气,好吗?”
白明望向陆吾那如暖流般的笑容,轻点了下头,冷风钻入他的衣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陆吾见状,快速推他推入楼内,好在住院部的中央空调开得极大,让他一进门就立刻忘记了冬天的存在。
他跟着陆吾来到对应的楼层,一眼便看见了屋子外坐着两名民警,其中一人还是景瑜,民警们瞧见陆吾后纷纷站起,连忙靠近,景瑜嘴上礼貌道:“陆队,您来了,常博我已经送回学校了。”
“辛苦了,” 陆吾严肃地回了一句,瞥了眼病房的门,再道,“这些天魏峰表现得怎么样?”
景瑜立正身姿,回道:“他正在里面睡觉呢,最近一直都很安稳,比较配合,不过他的病情加重了,医生说估计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白明听闻此言,怔了片刻。
陆吾“嗯”了一声,一挥手,道:“都回去吧,今晚我来看着就行。”
“不用不用,这点小事,怎么能麻烦陆队您亲自来呢?” 两名民警好似受宠若惊,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拦住陆吾。
“怎么?我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陆吾坐在长椅上,催促道,“走吧,快回去休息吧。”
白明瞧他气势十足,也知道他是面冷心热,这个样子倒是有几分杨忠的感觉,心中暗想,不愧是忠叔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哪怕出发点是体恤下属,也不会说半句矫情的话。
民警们似乎妥协了,不过却并未移步,一边一个坐在陆吾两旁,景瑜道:“我们还没到换岗时间,再陪陆队您坐一会儿,等我们到了时间,再回去也不迟。”
白明挪到一旁,说道:“陆警官,那我就先去看钱科长了。”
陆吾从长椅上起身,慢声道:“好,你早去早回,要是我抽不开身,就让景瑜送你回家。”
“我知道了,注意安全。” 白明悠然一笑,仰起脑袋,看向那双含情的眼眸,头顶的灯光恰好被陆吾高大的身影挡住,这让他看得更加清楚。
陆吾也低着头看向他,轻抚着他的双臂,深情回道:“明天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