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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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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安医院住院部的大楼彻夜通明,这里面躺着无数挣扎的人,他们被困在这里,渴望获救,渴望康复,渴望能与外面的人一样健康且自由。

医院和监狱,向来是白明最不喜欢去的地方。

他摘下口罩,沿着楼梯层层向下,不久前的日子,他也刚刚在这里苏醒,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寻回了之前的记忆,完整了自己的人生。

消毒水的味道还是那么浓烈,从呼吸内科到骨科只需要下三层楼,他每过一层都要向走廊里看上一眼,这里有人歇斯底里地哭着,有人精疲力竭地睡着,这里有祈祷的声音,泪水的肆虐,有一线的生死,和悲欢的交加。

长廊尽头的醉汉走夜路时摔成了脑出血,被路人发现后送进了医院。隔壁屋子的工人大叔不小心将手指压在了碎纸板里,断了一根。大厅那个小伙子出了车祸,仍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奄奄一息地被推入了抢救室,肇事司机就在一旁,默默地扶额捂脸。产房外站着的,是一个等待早产孕妇的丈夫,缴费台前蹲着的,是一个高烧孩子的陪夜母亲,而最近的病房里面,那个善良的姑娘,误吞了百草枯。

这困苦难熬的人生,仿佛在这里成为了一个缩影,各色各样,照尽了世间百态,可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都在盼望着那些在外人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平凡日子,可以早点降临,早一点,再早一点。

世间所有的琐碎,在这里都变得一文不值,在生与死的面前,一切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然而这只是医院一角,白明不忍再看,只能加速前去,他站在台阶上轻咳一声,回声传递在楼层之间,他来到骨科这一层,在护士台打听了钱衡所在的病房,来到屋子门外,深吸一口气,推门的手臂僵在了半空。

不过短短数月,他感觉自己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明明夏天他还天真地认为自己毕了业,找到了一份安稳的工作,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过上正常的日子,而如今凛冬已至,眼下的所有都与他的想象有着很大的出入,打乱了他的生活,让他措手不及。

他轻推开门,硬是挤出一个笑脸,慢步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不算小,却只有一张病床,床头摆放着一盏橘黄色的台灯,灯光昏暗,将白明的影子无限放大,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

床上躺着一人,一身蓝白条纹的病服,腿上还绑着石膏,在他的一旁还摆着一根拐杖和一个轮椅,那人正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书,瞧见有人走进,抬起自己的目光。

“白助理,你来了。” 钱衡依旧那般温润,就连讲话也是不紧不慢。

白明停到床前,看着那吊起的腿,心中怅然若失,慰声道:“钱科长,我来得急,没带什么东西,不好意思啊。”

“不会的,咱们都那么熟悉了,早就不需要这些礼节了,” 钱衡折起看到的页数,又把书合上,轻放在床头,“况且你能来看望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科长客气了。” 白明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生怕打扰到隔壁病房里的人。

钱衡指着旁边的椅子,微笑道:“快坐下吧,那桌上有新烧好的热水,旁边的白瓷杯也是新买来的,我还没有用过,你用那杯子接点水喝吧。”

窗外夜色浓浓,看不见半点星光,它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不论是明月还是华灯一并贪婪地吸纳,不给人间留下一丝光亮。

白明顺势坐下,没有喝水,他不想给钱衡多添麻烦,视线再次定格在那吊起的腿上,忧虑道:“科长,你最近好些了吗?”

钱衡轻轻抚摸着缠绕的绷带,嘴上的笑意不浓不淡,“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才将近两个月,还需要再养上一段日子,不过我自认为养也是浪费时间,毕竟这条腿的确是废了。”

白明心中一惊,满怀愧疚,“对不起科长,是我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 钱衡泄下力气,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是我要谢谢白助理那晚的奋力相救,不然我就不是断一条腿这么容易了。”

“但那黑衣人的目标是我,却害得你落了残疾。” 白明低下头,那晚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从未感到江心公园如此可怕。

钱衡又安慰道:“他的目标虽然是你,不过我可不觉得他会放我离开,相比我们一同殒命,现在已经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他不再去看这位法官助理,反倒仰面朝上,天花板上的黑色投影格外巨大,像是一块洒了墨砚的幕布,他不再与其寒暄,开门见山道:“白助理今天来找我,是有别的事情吧。”

白明轻声允道,想来自己两手空空,没有一副看望病人的模样,被猜中也是自然,便回道:“钱科长,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钱衡侧头,看向离灯甚远的白明,此时虽不及深夜,但昏暗的光线已然令人困倦,直到白明开口问道,他那一身倦意才立刻消散。

“你喜欢玉兰吗?”

这个问题仿佛北境吹来的寒风,钱衡的牙齿微颤,眼神迷茫,久久未能回答。

白明瞧他这副神情,大概猜出了什么,可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自己也清楚,这问题的答案根本就不重要。

钱衡想了许久才慢慢说道:“我想,应该没有人不喜欢吧。”

白明不再旁敲侧击,反而单刀直入。

“我琢磨了很久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无论是我被你暗中调职,去检察院找你的下午,还是你邀请我去文新汇吃鱼,咱们高谈阔论的傍晚,又或者是公安篮球联赛那天,我们在江心公园散步的那一回,你的话里都提到了一个人,你说我很像她,说她是你的恋人,是一名出色的,因为喜欢玉兰花,所以把整座公园栽满玉兰树的园林设计师。”

他拿出手机,打开五年前的那篇富茂集团前员工坠楼案的报道。

“这几个月在调查沧澜路案的同时,我意外发现这起连环杀人案和五年前的坠楼案有些关联,今晚吃饭的时候,我让陆警官调查了那名员工的背景,她是富茂集团曾经的绿化设计师,而且最令我惊讶的是,在长春路那栋烂尾楼旁,也栽满了许多玉兰树,据富茂现在的员工所说,那名绿化师当年也是因为喜爱玉兰,才种满了这些花树。”

他刻意将手机的页面放大,以便于让钱衡可以清晰地看见,“所以我想和科长确认一番,这名不幸坠楼的员工,是否就是你经常提起的恋人?”

钱衡目光闪动,面色木讷,他平日总是一副温恭自虚的样子,极少会有这样的神情,白明的滔滔推理让他不禁有些紧张,甚至掌心都沁出了汗,他也明白,这些过往再也没有必要继续瞒下去了,索性直接放空,眼里好像出现了当年的画面。

“白助理,你知道我为什么和郑法官关系不好吗?”

白明收回手机,心中想起郑烨曾说过的话,郑烨说这名检察院的科长平时看着秉公执法,可当年富茂因偷工减料被人告上法院,临近开庭时,钱衡利用自己市级的职权,随便找了个理由,把郑烨替换了下来,换了别的法官上庭,而那一仗,自然是富茂胜诉,郑烨因此看不上钱衡,认为他徇私舞弊,二人自此心生嫌隙。

“我听郑老师简单提起过,” 白明没有多做解释,搪塞道,“但具体原因并未得知。”

钱衡淡淡一笑,道:“那我就把玉兰花的故事给你从头到尾讲一遍吧。”

他端起身旁的茶盏,茶水烫嘴,他只是抿了一口,身体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不疾不徐地讲了下去。

“那个姑娘叫做魏兰,来自阳京市,东峰县,兰花镇。

“魏兰生得漂亮,本性善良,我一眼便爱上了她,我在公园那晚也和你讲过我们之后恋爱的过程,她从未与我提起过她的家人,但我能看出她家境贫寒,一心努力工作只是为了拼命赚钱,她甚至不要双休,只为了能多赚一点,可她赚的钱不知都去了哪里,她的身边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无底洞,将她所有辛苦的积蓄全部吸走。

“魏兰的工作不稳定,我希望她可以换一份既有保障又赚钱的工作,富茂在江州是响当当的大公司,我自然是愿意让魏兰进入的,凭她的能力,也的确可以胜任富茂楼盘的绿化设计,于是我亲自去找了富茂集团的董事长徐腾,想要给魏兰一个惊喜,可当徐腾知道我的身份后,和我交换了一个条件。

“他们说他们正在打一场官司,情况对他们不利,希望我可以介入其中,帮他扭转,如果成功的话,魏兰就可以进入他们公司,获得一个活少不累,薪资又是她现在三倍的职位。

“我工作这些年来,只干过这么一件亏心事,我把郑法官替了下来,只是为了让魏兰进入富茂,我没有告诉她这件事,但当我看到她兴奋地拿着入职书而欢呼跳跃的时候,我觉得这么做也值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手里握着的司法职权,那些所谓的公平正义,在魏兰的笑脸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但那是我干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在魏兰入职后的没多久,她便发现了富茂的作风,沧澜路那栋大楼的建筑质量低下,有害物质超标,她心中不悦,想要辞退这份工作,哪怕之前的生活再苦再累,她也不想继续挣这一份肮脏的钱。

“魏兰和我是不同的,她才是真正的心怀正义,从那以后,她神绪不宁,万分纠结,她开始与富茂进行交涉,可没过多久,她就被富茂辞去了工作,生活被迫再次回到之前的忙碌中去,她不能容忍这种做法,尽管她已经不再是富茂的员工了,但她还是靠着自己薄弱的力量,在闲暇时刻依然去和富茂交流,她还企图让我也参与进来阻止富茂,可我不敢,我怕她知道她的工作是我明知富茂偷工减料的前提下,还刻意将她安排进去而埋怨我,与我分手。

“之后江州下了一场十年罕见的暴雨,大雨下了一天一夜,雨水堵塞了下水管道,冲上浅街,淹死了许多的玉兰树,也是在那一天的傍晚,魏兰她没能想开,在沧澜路的街角,从那栋富茂正在建造的工地大楼上一跃而下。

“所有报道都说她是失足坠楼,只有我知道,她是心灰意冷,受不了工作失意与生活困苦的双重打击,才选择从那楼上了结性命,以此换来媒体的关注,那栋大楼也开始了为期五年的停工,从那以后,富茂心生忌惮,再也不敢削减工料。

“直到今年,那栋烂尾楼才重新被富茂拾起,沧澜路也改名为长春路,江州重新充满了玉兰树,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魏兰留在了昨日,这都是她用命换来的成果。我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换下郑法官,后悔把魏兰安排进了富茂,但我知道,后悔是这个世界最没用的东西。”

钱衡双手搭在身上,他的眼中有些湿润,像是装载了两池月光,他看向入迷的白明,心中虽然悲怆,表面却强装平静,“整个故事就是这样。”

寒霜结在窗外,屋子内外的温差使玻璃起了层白雾,白明晃过神来,惊愕不已,他轻舔干燥的嘴唇,重复了一声他不断听到的名字。

“魏兰。”

钱衡费力侧过身来,从床头拿起手机,屏幕的光亮打在他的黑色镜框中,他在相册里上下翻找着,或许是五年的时间有些久远,让他找了许久,他开口道:“白助理,你过来看看她的模样,是不是很好看?”

白明起身,走了过去,他轻弯下腰,目光锁在亮起的屏幕上,定睛一瞧后大吃一惊,他的瞳孔不断收缩,甚至感到阵阵心慌。

玉兰树下,魏兰正抚着一朵花苞,枝条在她身旁被风吹散,她眉眼如月,双眸似水,两颊微红,一对梨涡像是刻在脸上似的,莞尔一笑的神态与白明竟有七成相似,只不过魏兰要多了几分女性的淡雅清新,那一头长发披肩而过,楚腰纤细,盈盈一握。

屏幕在没多久后便自动锁住了,钱衡放下手机,看着白明的反应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微微一笑。

“从我在研讨会上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也是这般反应,那时你站在台上,躲在郑法官的身后,还有些生涩,像极了魏兰,我甚至怀疑你就是她从未提起过的家人,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你,这才发现你和她不仅长得相像,就连性格也像,你一心想要帮助公安破案,想要还受害者们一个真相,尽管你被犯罪分子劫持,被恐吓,被追杀,可你依旧不惧危险,坚持到底,原来你和魏兰一样,也是个心怀正义的人。”

尽管屋内昏暗不明,但钱衡的眼里却闪着光芒,白明不知,此刻站在病床边、钱衡所看到的人,早已不是自己,而是一位喜爱玉兰的姑娘。

“钱科长,你说魏兰是自杀的,如果她不是呢?”

此话一出,钱衡看到的姑娘立刻烟消云散,幻化成为那名法官助理,他轻揉眼睛,重问一声:“什么?”

白明看着他慌乱的眼神,问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确定她是自杀的吗?”

钱衡被问住了,视线漂浮不定,不知该看向何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过,可他迟迟不愿去猜想另外一种结果,况且现在连警方都已经定论自杀,这让他更加确信,“她是,凭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是。”

凉夜笼罩着苍茫大地,仅凭这一个故事,白明便知道今晚注定是个难以忘怀的日子。

他点点头,义正严辞道:“那科长你就错了,我和魏兰性格还是不一样的。”

钱衡一怔,徐徐抬头。

白明目光如炬,毅然决然道:“哪怕与那些罪恶死磕到底,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生命。”

如同一声春雷乍响,钱衡半张着嘴,他看向眼前这不论是年龄还是身高都小小的人,讲出的话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像是可以撕破长夜,迎来束束天光。

“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了,” 白明迈开步子,向着门外踏去,“科长好好休息,祝你早日康复。”

钱衡发不出声,只能用自己的目光送出白明,他的情绪极受震撼,心脏跳动的频率明显加快,他原本还认为善待白明就可以弥补魏兰,可他终究是错了,原来他的魏兰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有一个人是她的替身。

白明推开屋门,叹了口气,在闭门之前,他抬眼看向床上的人,钱衡像是失了魂魄,无法自拔,他又隔着门缝扫了一眼那本书,那本在自己进屋之前,钱衡正在阅读的书,此时此刻,昏黄的书就静静地躺在床头,一声不响,安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他也瞧见了那本书的名字:《新手培养玉兰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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