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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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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明走下楼梯,再次来到了呼吸内科的楼层。

门外依旧站着包括景瑜在内的两名警察,在他们身后的长椅上,陆吾正坐在上面,他双手环抱于胸口,闭着眼睛,整个人靠在椅子背上,稳定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很明显,他已经睡着了。

白明放缓脚步,走到两名警察面前,几乎只用气声问道:“陆警官怎么睡了?”

景瑜悄声回道:“陆队今晚非要替我们值班,只是还没到换岗的时间,我们就让陆队先闭目养神一会儿,他命令我们到点后就把他叫醒,然后让我开车送你回家。”

另外一个警察也接过话道:“陆队平日里可比我们累多了,所以我们不愿交接,但他却坚持这样,他面子上虽然严肃,但对我们弟兄们一直很好,能亲力亲为的事情也从不会麻烦我们,治安、经侦,他们哪个支队不羡慕我们刑侦啊?”

白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斜眼看向睡熟的陆吾,低声问道:“换岗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十分钟前。” 景瑜回道。

白明一愣,“那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我们不想叫醒陆队,守夜不是个简单活,很累人的,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先把你送回家去,然后再回医院来,我们俩人继续在这守着,就让陆队在椅子上好好休息吧。”

白明有些心疼,便萌生一个想法,道:“你们回去吧,也不用叫醒陆警官,今晚我来守着就好。”

两名警察面面相觑,并未挪步,显然犯了难处。

“你们是不相信我吗?” 白明尴尬一笑,他看向那名陌生的警察,疑惑地问了一句,“你该不会是槐安分局刑警大队里的人吧,那不相信我也是正常的,毕竟你的直属队长周良周警官也总是怀疑我。”

那名警察一慌,连忙回应道:“不、不是,我和景瑜都是市级刑警,是陆队手下的人。”

“陆警官的人也不肯信任我吗?” 白明这回看向了景瑜,瞧他们二人面露难色,知道这话起了作用,“你们快回去吧,再这么推脱下去,陆警官就要被我们吵醒了,我在这里陪着他一起守着,出了事情我担责任,这样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如此一来,景瑜和那名警察才肯妥协。

白明见他们刚要离开,轻声唤道:“对了,刚刚陆警官有进去和魏峰谈话吗?”

“有,但你也知道,陆队连抓魏峰两次,因此他看陆队一向不顺眼,一句话也不肯讲。” 景瑜悄声回道。

白明沉思片刻,又嘱咐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他转过身,蹑手蹑脚地向护士台要了一张毛毯,这毯子又柔又软,还格外暖和,他将毛毯抻开,捏着毛毯的两角,小心翼翼地走到陆吾的身旁,生怕将其吵醒,他轻轻盖在了陆吾的身上,每一角都搭在他的一侧肩膀,这毛毯不大不小,对于盖住陆吾来说可谓刚刚好。

白明将透风的缝隙轻轻一压,盖得十分严实,他随后直起身子,看向面前因奔波劳碌而沉沉入睡的警察,不禁感叹这世界的繁乱,若是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他所惦念的陆警官也不会仅是坐在这硬板椅子上,就能睡得这么牢固。

他以极慢的速度推开陆吾正对的房门,这一次进入的房间,属于他已然见过三次面的魏峰,他由第一次被劫持时的恐惧,到第二次探监时的不安,从第三次审讯时的镇定再到这一次的坦然,他的心态在不经意间有了变化,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成长,他比之前的自己更加成熟,更加勇敢,也更加坚信律法的力量。

屋内的陈设与钱衡所在的病房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间屋子的墙壁是用聚酯纤维棉建造的,因此它比其他屋子的隔音效果要好上许多,除此之外并无不同,但白明却有截然相反的感受,或许是因为里面住的是一位杀人狂魔,才让这间屋子瞧上去阴森昏暗。

不过白明没有害怕,他将门轻轻掩上,走了进去。

“你来了。” 魏峰才刚一开口,便咳了两声,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仿佛只是听声就能分辨出走入屋子之人的身份。

“你好些了吗?” 白明瞥了眼他被手铐禁锢的左手,问道。

魏峰深吸一口气,冷笑两声,道:“关心得可真假。”

“不假,我是真的在问你,我希望你的病赶快好起来,这样你才能在监狱里完成你剩下的改造,” 白明靠在墙边,不苟言笑,“若你提前因病走了,对你来讲反倒是一种解脱,那样就太便宜你了,能带走你性命的,相比疾病,我倒更希望是法律的执行。”

魏峰又是一声嗤笑,没有应答。

“我不想与你多讲无用的话,” 白明直切主题,严肃道,“魏兰,是你的妹妹吧。”

魏峰闻言,瞬间睁眼,一双眼眸如血洞一般,这个名字未免让他难以平静,他大咳两声,道:“你们可算查出来了?”

白明保持静默,等待着他的回答。

“是。” 魏峰答得斩钉截铁,他的目光挪向白明,仿佛只要看到那张脸,就能看到死去的妹妹。

白明毫不掩饰,又道:“魏兰拼命挣钱,都是为了治你的病吧。”

“是。” 魏峰又一次果断地讲出同一个回答,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明显更大,语气也更加愤怒。

“所以魏兰死了,你的病无钱可医,趁着间接性发作期间,你便接连残杀沧澜路上的三人,就因为魏兰的死与富茂集团有关,而那三个人也或多或少与富茂有着联系,因此你痛下杀手,可她们与你妹妹并无直接瓜葛,她们只是与你妹妹一样的普通人,你竟能下如此狠手。”

窗外狂风大作,敲得玻璃轰隆巨响。

白明瞪了他一眼,心中怒火熊熊燃烧,“你可真是心肠歹毒,手段残忍。”

魏峰又不知廉耻地狞笑两声,“都说槐安区人民法院郑烨的法官助理淡如温风,平易近人,我看说起狠话来,也不比别人差。”

白明脸色毫无波动,再也没有以往对这名杀人犯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他一想到魏峰手中残害的,包括出租屋内秦薇的尸体,共计四条人命而心生的愤懑与怫郁,“温和是面对好人的,你不算。”

“好人?” 魏峰轻咳两声,他捋着自己的胸口,想要尽可能将气抚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大家都是不好不坏的人,只不过都按照自身利益站队罢了。”

“利益?” 白明也反问一声,他一咬牙,心中愤慨难平,“她们到底与你有什么利益冲突?以至于你要如此丧心病狂地杀害她们?”

魏峰再次闭上眼睛,瞧着有些乏累,淡然道:“杀就杀了,反正也是些该死之人。”

白明看他毫无悔过之心,不禁涌出一阵憋屈,他替那些死者感到惋惜,又替魏峰不能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孽有多么深重而感到悲哀,他压抑着一切消极情绪,嗔怒道:“她们怎么就该死了?”

屋内的气压急剧降低,仿佛被巨大的管道抽成了真空,这里稀薄的空气令人难以呼吸,魏峰从床上慢慢坐起,双眼发黑,在昏黄灯光的作用下看不清他的眼白,他扶着床,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微微颤抖,左手早已被手铐勒得一片通红,右手从一旁抽出纸巾,擦去嘴角咳出的血液,接着将纸团揉乱,随意扔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答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杀她们的动机吗?这问题陆吾问过我不下十遍,就在你来之前,他还进屋又问了我一遍,可我一次也没有告诉他,因为他不配听,但你可以,你长得像兰兰,你才配,要不是你的长相,我早在劫持你的那一晚就把你一刀剁碎了。”

白明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

“来,我告诉你,兰兰和我从小就是孤儿,我们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兰兰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会花一分多余的钱,但我知道,每当她看到别的女生头上戴的发卡时,她也会驻足观看,眼神里带着无尽的渴望,可她从来都不会主动去说,她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她在泥潭中长大,身上却不沾染一片泥巴。

“我天生带有这肺心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犯病一次,兰兰小时候就带我往医院跑,家里的钱全都给我用做了治疗,这天价的破药只能续命而已,根本做不到药到病除,我就是个巨大的磁铁,家里有多少钱,我就会吸走多少钱,每一次我都想放弃治疗,可兰兰不肯,兰兰每一次都安慰我说我一定会康复,每一次都劝我不要轻易放弃。

“兰兰努力考上职高,努力毕业,我不想让别人瞧不起兰兰,于是不让兰兰告诉别人我的存在,兰兰一心工作,一心赚钱,我知道她还谈了恋爱,可因为我,兰兰连嫁人的底气都没有,她只想着帮我治病,哪怕这病永远也治不好,她还是想着尽力救我。

“兰兰进了富茂,可因为长春路上的那栋烂尾楼存在质检问题,她与富茂的老板徐腾不断交涉,希望他能重新改造工程,然而兰兰却被解了雇,之后兰兰依旧不死心,终于有一天,兰兰告诉我,她要去和徐腾当面交流此事,就是在那一天,兰兰从楼上坠落,当场丧命,我知道兰兰是不可能自杀的,她一心想要赚钱救我,怎么可能一跃而下弃我于不顾?是那个天杀的徐腾,是他用了什么办法害死了兰兰,然后伪造了自杀的假象。

“我要杀掉那个徐腾,我要为兰兰报仇,但那个徐腾身旁一直都有个叫武荣的散打保镖,我接近不了他,于是我便从他身边的人开始下手,我杀赵丹,因为赵丹是徐腾在外包养的情人,是赵丹煽动了耳旁风,让徐腾辞退了兰兰,害得兰兰丢了工作。

“我杀贺晴是误杀,我要杀的是贺玉,我无意中偷听得知,贺玉明知兰兰是被谋害致死,却为了一己私利,不把真相告诉警察,反而吃我妹妹的人血馒头,靠着兰兰的死来赚这笔肮脏的钱,贺玉她该死,只是她命好,逃过一劫而已。

“我杀柳盈,是因为那栋偷工减料的大楼是她设计的,兰兰与她提过这个问题,可她却不听兰兰的意见,非要一意孤行,是她的主意间接害死了兰兰,如果她安分守己建了一栋合规的大楼,又或者迷途知返听了兰兰的话,兰兰也不会有此下场。

“她们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她们都该为兰兰的死付出代价!”

一声类似跳闸的轻响,恰好结束了这段话语,空调的热风在此刻停止了工作,整间屋子瞬间变得悄然无息,只留下魏峰手铐的叮铃声,愤恨的喘气声,以及夹杂在其间的咳嗽声。

白明面无表情,魏峰从未提到过吴晓,想来应该是不知道她的存在,他将空调重新打开,又倚靠在墙上,长叹一声,“不论她们做了什么,这都不是你该杀害她们的理由。”

“你说什么!” 魏峰怒吼一声,随之而来的又是不停地剧咳,他出了一身的汗,窒息的感觉加剧了他的怒意,好似气管都被血液堵住,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一副怒目圆瞪的样子,就像是两道利剑,向着白明捅去。

白明轻声道:“赵丹的确是辞去了魏兰的工作,可即使没有她的挑唆,你认为徐腾就不会这样做了吗?”

魏峰一怔,深吸一口气。

白明继续平静道:“贺晴与你们的事毫无关联,你却没能分辨是非,将她毁尸灭迹,让她成为沧澜路案这三名受害者中最面目全非的人,难道你想轻描淡写地讲一句你杀错了人,贺晴就能死而复生了吗?”

魏峰哑口无言,目光向下,看着地面。

“柳盈的确是那栋大楼的设计师,可你不知道,在她遇害前的那天下午,她去找了她在江州大学里的国学教授,她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改造已有的工程,她已经被魏兰说服,已经有了改动的倾向,但她还是被你无情地夺走了性命。”

白明紧握双拳,心中升起无名怒火。

“你当初说她们死有余辜,我问问你,她们到底哪个该死?她们若是有错,法律自会惩罚她们,而你,不敢去挑战徐腾,不敢去面对武荣,因此抽刀向弱者下手。魏兰和你不同,魏兰就不怕他们,她不断与富茂交涉,企图改变一切,她甚至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烂尾楼的改造,她是为了救人,而你却在杀人,你认为魏兰愿意看到你这样吗?魏兰会想要这样的结果吗?你口口声声说是给魏兰报仇,你也配说这样的话?”

魏峰再次躺下,他不想再接白明的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闭上双眼,可一放下眼帘,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杀人时的场景,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思绪一片混沌,好似搭错了神经,他摇了摇脑袋,不堪重负,又慌张坐起,顺手从床头抓起一颗药丸,往嘴里猛地灌水。

水从他的嘴角流出,洒了满床,他放下水杯,药物的心理作用让他舒服了许多,他再次变得安静,慢慢盖上被子,转过身去,不愿再看见这名咄咄逼人的法官助理。

屋内静默了片刻,白明也不想再刺激他,道:“我再问你最后一件事,秦薇,也就是长春路出租屋里的那具尸体,她与魏兰坠楼案并无关联,你为什么也要将她杀害?”

魏峰不再直接回应,他显然已经输了这场辩论,轻咳两声后,冷冷道:“白明,你和夏天我见到你的时候不一样了,你那个时候的性子像兰兰,可你现在更像陆吾,你变了,变得令人作呕。”

白明毫无反应,只觉得满腔无奈,淡淡回道:“寄居在洞穴里的蝙蝠当然讨厌光明,因为它只会在黑暗里做些不可告人的暗昧之事。”

魏峰倒吸一口凉气,好似一口血液再次翻涌上来。

暗夜无光,江州的灯火却辉煌阑珊。

白明走到床头,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了魏峰的身边,又捡起地上带血的纸团,扔进了垃圾桶内,从头到尾未说一句话。

魏峰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心中悲痛万分,他虽嘴上骂着白明,可当看到白明照顾自己的神态时,他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喜爱玉兰,脸上含笑的妹妹,也是这般精心呵护着自己。

他的眼角默默留下一滴眼泪,但他并非让白明发现,背过身去,又清了清嗓子,沙哑道:“我什么也不会再说了,你快滚吧。”

白明坐在了靠窗的椅子上,全身也是一片倦意,他只是看向屋门,仿佛望见了门外那名熟睡的警察,低声道:“今晚是我守夜,你睡吧。”

魏峰一怔,他自从初秋来到江安医院后,还从未被白明看守过,他想起自己在监狱时,总是想让白明前来探监,因为每见到这人一次,都好似看见了自己的妹妹,而现在,白明就坐在自己的屋内,这让他十分满足。他翻了个身,熄灭了床头小灯,屋内立刻陷入黑暗。

他的头压在自己戴着手铐的手臂上,眼角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溢出,他胡乱擦去,轻咳两声,闭上了眼睛。他也知道自己的病愈发严重,估计是再难等到来年的春日,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不是在医院,就是在监狱,整日以药续命,没有自由,受尽折磨,或许早些过完这困苦的日子,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能让白明守着自己,这将是他在这毫不留恋的人世间,最后的愿望。

今晚注定是他睡得最安心的一回。

白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全身瘫在椅子靠背上。更阑人静,窗外的霓虹洒入屋内,借着几星灯光,他可以隐约看见自己的影子,他这才意识到魏峰之所以引发自己调查沧澜路案,就是为了迫使自己寻找魏兰坠楼的真相,如今沧澜路案基本告破,他却浑身乏累,没有感到半点轻松。

当然除了坠楼案和出租屋藏尸案以外,他的心里还有一个未解的绳结,那起时常挂念在心头,自己也曾参与其中,公检法的最后一起悬案——拐卖儿童案。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萧瑟的寒冬,心里不禁有些惆怅。

长夜漫漫,到底何时才能等来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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