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心的建筑风格形如玉兰树,用它纤细的身姿连接天地,它还有一个独特的民间外号,叫做抚云塔。
白明望着高耸入天的电视台,不情愿道:“陆警官,要不我们还是换一家吧,这家太贵了。”
“你能和林江一家人一起吃,怎么和我就不行了?” 陆吾打趣一声,轻轻推着他的后背,向着入口迈进,“位置我已经订好了,这顿饭放开了吃。”
“不一样的,我请他们是因为我欠了人情,但你又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一直住在你家,所以……”
话音未落,陆吾打断了他的话,温声道:“小白,咱们之间不存在谁欠谁的问题,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看萤火虫说过的话吗?你说你要当法官,我那个时候也暗自下定决心,想要当一名你最欣赏的警察,现在咱们的梦想都实现了,你高兴,我也高兴,就让我请你一顿,当作是满足我的心愿,好吗?”
白明没有回应,他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疙瘩,若不是他还记得和林江一家在这里吃饭时,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倒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计较。
那晚林江曾说,等到下一次来这里吃饭时,一定是要和未来的约会对象才行。
虽然那只是句玩笑话,但白明却暗自在心中把它当成了一个目标,用来激励自己踏实工作,用力赚钱,眼下最让他感到别扭的,是林江一定也告诉了陆吾这个玩笑话。
他有些害臊,自己和陆吾的关系模模糊糊,不明不白,可他一看到陆吾带着期盼的目光,内心的纠结便也化解了,妥协道:“那好吧,谢谢陆警官。”
靠窗的位置是特意订好的,就连菜肴也都是白明爱吃的,他望向窗外,与云翳并肩,就像是坐在了巨人肩头,将城市无情地踩在脚底。蜿蜒江水驮载着船舟,错综高架承举着车流,快节奏的人间从这里俯瞰,全部放缓了脚步,每一个人,都慢得像只蚂蚁。
“小白,昨夜没睡好吗?”
白明虽看着街景,但陆吾却看着他,听到这问题,他一回神,柔声道:“你这职业病又犯了,平常你捕捉犯人的微表情也就算了,现在连我也不放过。”
“他们的神态哪有你好看?” 陆吾哼哧一笑,“你眼眶发黑,精神不佳,是不是枕头用得不舒服,还是家里地暖开得太大,有什么你觉得不妥的,一定要告诉我。”
“好,放心吧,” 白明盈盈笑着,昨晚他替陆吾看守了魏峰整整一夜,今早在陆吾没醒来时,就悄然换了班,还让清晨来值班的民警帮他保密,不要告诉陆吾,便匆匆赶去了槐安法院,“就是你晚上不在家,隔壁屋子没人住,所以我睡得不太安心。”
陆吾的笑意再也收不回了,白明随口的一句软话,都像是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以后我要是有时间,一定会多回家陪你的,要是你同意让我睡在你的屋子,我保证你睡得更踏实。”
白明:“……”
这要是在晚上,陆吾一定会要两瓶酒,可下午他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于是将酒换成了果汁。
饭菜接连送上,餐盘摆满了一桌,白明看着眼前的食物,不可置信道:“陆警官,你点得也太多了,这、这根本吃不完啊。”
陆吾拿起筷子,饥不择食,“我这个饭量,你还不了解吗?剩饭是不存在的。”
他没有等到白明的回话,一抬头,只见白明呆愣在座位上,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后,他轻唤了声“小白”后,也回头一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冰山面貌再次凸显。
那是何嫣,杨忠的内侄女,何嫣正与三五好友也坐在了不远处,她也看见了白明。
陆吾就像是没有瞧见似的,继续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何嫣一惊,端起杯子,满面笑容,向着二人步步走来。
白明礼貌性地扬起嘴角,起身打了个招呼:“好巧,你也在这里呢。”
“是挺巧的,” 何嫣停在桌子一旁,看向连头都未抬的陆吾,“陆队也在呢。”
陆吾被点名后,才停下筷子,点了点头,淡淡道:“巧。”
白明最受不了这种尴尬的场面,他想不出该聊什么话题,硬着头皮干笑道:“何教授现在还好吧,改天我再去拜访一趟她和忠叔。”
“他们都挺好的,身体比较硬朗,完全不像这个年纪应该有的。” 何嫣也是淡然一笑,“白明,你复职了吗?”
“复职了,” 白明应声回答,身体往窗户一挪,腾出一个位置,“要不坐下来说话吧。”
何嫣没有拒绝,坐在白明旁边,看着埋头大吃的陆吾,只是保持着微笑。
“我猜你也应该复职了,招待会的场面如此激烈,在网上都流传开了,听说那个叫贺玉的昨晚还被抓进了看守所,估计过不了几日,就要被移交给检察院了。白明你这一回啊,可是在人民心中站稳了脚呢,这种有反转结局的故事,肯定比一上来就大颂功德的要更吸引人,毕竟相比于直接夸奖,谁不喜欢先在网上多踩别人一脚呢?”
白明听她讲着,咽了口气,除了假笑,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因为复职了所以来这里庆祝的吗?” 何嫣扫了眼满桌的菜,问道。
白明回道:“对,不好意思让陆警官破费了。”
这无意的话却点燃了何嫣心中的火,她看了眼陆吾,轻声道:“原来是陆队请你的,我还听说陆队之前把工作都搭在你的事情上了,你这回复职了可要认真一点,别到时候又把工作给弄丢了,再牵连了陆队可就不好了。”
这话好似一根长在肉里却又拔不掉的刺,不戳它时,不痛不痒,可一提及,就难受得要命,白明先是一愣,接着便自责地低下头去。
陆吾放下筷子,冷冷道:“你有事情吗?”
“没事,” 何嫣举起杯子,晃了晃杯中的红酒,“没事就不能来和你们聊天了吗?”
陆吾目光停留在桌子上,道:“我们还得吃饭,一会儿也需要回市局工作,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快回去吧。”
何嫣将杯子向白明靠拢,示意碰杯,“我也是来祝贺白明的,来。”
白明也提起杯子,和她轻轻一碰,抿了半口果汁,“谢谢。”
“你还真是客气,” 何嫣一饮而尽,脸颊泛着微红,她看向窗外,将城市胜景一览眼中,“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来过一次。” 白明如实答道。
何嫣有些吃惊,“我听说你以前是住在长春路的廉价出租屋里,那时候手上还打着两份工,能来得起这里吗?”
白明哑口无言,只听何嫣继续问道:“是不是之前也是别人请你来的啊?这次是和陆队,上次又是和哪个人啊?”
“够了!” 陆吾猛拍桌子,一声怒吼让周围几桌都吓了一跳。
何嫣有些忌惮,没有继续开口。
白明再次陷入难堪,自尊心碎了一地,他难以容忍这里的气氛,也不愿再和何嫣交谈,为了避免继续尴尬,他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站起身,道:“不好意思,我去一趟洗手间。”
他大步向着厕所迈去,自己本就因为一晚没睡而感到透支,现在又受到了言语上的屈辱,身心俱疲,不过他并不在意,也从不记仇,他清楚何嫣对陆吾的感情,归根结底这还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只是何嫣把气撒在了自己的身上而已。
既然如此,那就先暂时回避吧。
“小白!” 陆吾连忙挽回,他知道白明也听见了,却没有回头,他深吸一口气,看向何嫣,尽管火冒三丈,却依旧忍气,不愿较真儿,“你说这些风凉话到底想要做什么?”
何嫣的视线从未落在他人身上,她只看着眼前的警察,不再带着刚才的语气,也不再喊那拗口的职业称号,开诚布公道:“陆吾,你可真有耐心,你等了十三年,依旧不改初心,对他那般好,这一点我真是佩服你。”
陆吾冷冷回道,“我这辈子,心里自始至终只有小白一人,请你不要再寄希望于我,追寻你自己的幸福吧。”
何嫣轻笑一声,“我真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喜欢一个人,我就想问问你,他到底哪里好了?哪里值得你等这么久?”
“他哪都好。” 陆吾只回了这么一句。
“比如?比如他被人骂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怼?比如他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去掺上一脚?比如别人害他他还要像个圣人一样怀揣一副假慈悲的心怀去宽恕别人?比如他穷得叮当响却依然厚着脸皮在你这里蹭吃蹭住?”
“你给我注意用词!” 陆吾盯着她,语气变得强烈,“他不回怼你是不想与你争辩是非,掺上一脚是他乐于助人,宽恕别人是他只对还留有良知的人这么做,他心善但不一味心软,他体弱但却并非柔弱,至于吃住那都是我自愿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何嫣七窍生烟,忿忿道:“他就真的有你说得那么好?你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放大了他的优点而已。”
陆吾不屑一笑,反驳道:“他有没有我说得那么好,我也无法客观了解,但我清楚,即使他一身泥灰,遭受万人唾弃,吃着我不爱吃的甜品,抱着我不喜欢的猫狗,只要他站在那里,我就会向他走去,至死不渝。”
何嫣这才真正意识到,白明的吸引力竟有如此强大,能将陆吾的心抓得服服帖帖,她不服气,质问道:“你等了白明这么久,难道就不怕万一他有了新欢?万一他没有考到江州?万一他永远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呢?我看你不过是一厢情愿,他对你可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事实就是如此巧合,陆吾也深切明白,缺了任何一环,他都不可能与白明发展到如今暧昧的关系,可他也坚信,这根本就不是巧合,是他与白明彼此心中都承载着那份执着的信念,才让一切不可能的幻想变为现实。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没有发生的事,谈论起来只是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陆吾坦然说道,“他认识我不过半年,我却认识他十三个春秋,又怎么可能完全对等?感情又不一定非要平衡,他若喜欢我,自然是锦上添花,他若不喜欢我,那也无足悲怆,哪怕我就是一厢情愿,我也甘心自作自受,能哄他高兴,骗取他一个笑脸,就是我所要的回报了。”
何嫣心中怅然若失,她从未拥有眼前的男人,一秒钟也没有,陆吾句句不离白明,她愤懑难平,却又无可奈何,“十三年这么久,就为了等他一个人?真的值吗?”
陆吾眼神坚毅,他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十三年不长,只要终有一日能等到人是他,那等多久都不算久。”
“他可是要了你半条命啊!”
何嫣双拳锤在桌上,身体猛地向前扑去,这么些年来陆吾的心酸她都看在了眼里,虽然陆吾说得风轻云淡,可他隐忍的痛苦与怀念的哀思,自己都亲眼瞧见了。
她凝望着陆吾的眼眸,不相信这世界真有如此深切的情感,不会被岁月长河泯灭,不会被经纬地貌掩埋,并且值得漫长又煎熬的等待。
那些过往陆吾仿佛早已忘记,他眉头不再紧锁,眼前浮现出自己与白明在一起的种种场景,好似中间十三年的空窗期他全都过滤了,只拼凑起来两段美好的记忆。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不论是以前那个幼稚的孩子,还是如今这位青涩的法官,他都是那么喜欢。
“我还有半条,还能给他。”
何嫣呆住了,许久走不出来,她一口喝下红酒,缓缓道:“你真是个念旧的人,我也是,所以我也等了你这么多年,咱们都在苦等结果,果然念旧的人就活该受到惩罚,现在我等到了,我也祝愿你早日获得白明的答案。”
她站起身,将杯子清脆地放在桌上,俯视眼前这自信又自卑的男人,陆吾在任何方面都向来威风四震,可唯独在白明面前,总是那么小心谨慎,卑微又深沉地表露爱意。
何嫣转过身子,向着卫生间快速走去。
窗外的阴云逐步散尽,蓝天一碧如洗,在这冬日里给人留下春天的假象。
白明双手撑着洗漱台,用水冲洗着脸颊,凉水刺激到面容的那一刻,不论是困意还是委屈都能随着流水一并削弱。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自己的熊猫眼,脸上的水珠不停低落,浸湿了他的衣领。
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这声音很是熟悉,他闭上眼睛,擦干脸颊,等再次睁开双眼时,那双高跟鞋已经停在了门外,他微微侧头,和何嫣刚好对视上了。
何嫣白了他一眼,道:“我来和你道歉。”
白明一愣,没有出声。
“刚才那些话我是故意激你才说的,我没想到你性子还真是和白开水一样,怎么骂都不会还口,我为自从见到你后,说过的所有的话,向你道歉。”
白明傻住了,随后盈盈一笑:“我没往心里去,你也不用介意。”
他内心的情绪被一股暖流冲洗干净,仅仅一句道歉,他就能原谅所有刻意冒犯他的人。
何嫣不愿看他,将头扭到一侧。
“你很幸运,什么也没做就能让陆吾等了你十三年,我对他嘘寒问暖,他却对我冷言冷语,我本来已经接受了他这种性格,毕竟他对谁都这样,可他见到你之后,对你百般呵护,你让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年以来,陆吾的另外一面,原来他也会关心人,而且关心起来无微不至。
“他上大学时,我才上高中,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我暗恋又明恋了这么多年,隔三差五去公安大学看他体能训练,他入职后我也千方百计地去找他,他却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永远都躲着我,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叫白明的人,可他都那么久没见到了,怎么还能记着呢?
“我后来找的男朋友都有他的影子,但每一个都不是他,因此每一段感情都没能支撑多久,就破裂了,姑父也总劝我不要再妄想得到陆吾的喜欢,可我不甘心,明明我陪伴他的时间比这个叫白明多得多得多,但他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现在我终于想开了,不论是我第一次在姑母家见到你,还是在江宁东路的咖啡店里,你来找我询问赵丹的事情,再或者是之后的篮球联赛,是今天江海之心的饭局,我都领悟到了,陆吾他不仅喜欢你的外表,他还喜欢你的性格,你的灵魂,你干什么他都喜欢。
“我就想来问问你最后一句话,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让白明如打了石膏般僵住,他其实能明显感受到陆吾对自己的关心,他也听过太多人提起陆吾喜欢自己的言论,可他从未主动承认过,也从未亲耳听陆吾讲过,直到现在别人问起,他还是会说他与陆吾之间只是朋友。
他的呼吸不太均匀,深浅不一,静静地站在原地,开不了口。
何嫣轻轻一笑,“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要是不喜欢,是会立马澄清的。”
白明心跳加速,大脑一片空白。
何嫣继续讲道:“陆吾很优秀,除了我,他还有无数个追求他的人,但我无疑是离他最近的,现在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他的心里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你可以放心地选择他。我也不想再掺和你们的事情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寻找属于我自己的陆吾,那个人肯定存在。”
她看着眼前的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反感了,也许自己并不是因为得不到陆吾而感慨,而是那份不甘于落后一位假想敌,因此才生出的怨念,如今她看清了这位“久闻大名”的人,这份怨念也终于可以放下,她也可以重新开始了。
话毕,她扬长而去。
白明站在原地,听着那高跟鞋又远去的踢踏声,五味杂陈。
或许自己和何嫣真的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