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陆队,我们调到了后门小街的监控。”
一名警察推门而入,他连忙靠近,掏出手机,继续高声报道:“这里面出现过可疑人员的身影,陆队您看。”
陆吾接过手机,特意放低手臂,又轻弯下腰,使得白明也可以看见监控的内容。
白明在进来这家宾馆的时候,就已经瞧过了后门那条小街,那是一条没有路灯的巷子,是两旁平房硬生生挤出的通道,蜿蜒曲折,像是毒蛇的腹腔,狭窄潮湿,阴森黑暗。
录像也的确证明了这一描述,摄像头的位置极其隐蔽,它被安置在电线杆上,伸出的探头恰好埋进一棵松树,在枝繁叶茂的松枝间清晰地拍摄下整条窄街。
画面刚开始一动不动,突然,站前宾馆的后门被一脚踹开,一名全副武装的黑衣人走了出来,他先环顾一周,鬼鬼祟祟地溜入巷子,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人形麻袋,很明显,那麻袋里装着的,正是失踪的丁飞。
黑衣人身材高大,扛着清瘦的丁飞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丁飞毫无动静,没有一点挣扎,仿佛失去了所有意识。
录像的进度条不过刚走到一半,白明的脑海里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打了个寒颤,他见过这名黑衣人,而且见过不止一次。
他一把握住陆吾的手腕,慌得陆吾急忙暂停了视频。
白明瞳孔微缩,半张着嘴,像是一尊雕像般静止在原地,他缓缓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恐,“是他,就是他在江心公园追杀的我!”
此话一出,陆吾也是一怔,他急忙将手机挪近眼旁,截屏又放大了图片,问道:“小白你确定吗?”
“我确定!”
白明瞪大眼睛,他虽身处宾馆内部,思绪却回到了深秋那晚的江心公园,那时他正与钱衡一并赏着枯谢的玉兰花,直到一声带有消音/器的子弹划过耳旁,击在树干上,落下纷纷残叶的时候,他才瞧见了不远处的此人。
他永远也忘不掉这名黑衣人的形体,虽然看不清相貌,可那熟悉的轮廓套在一成不变的黑衣中时,他脑中所有关乎这名犯罪分子的样貌全部被唤醒,“是他,就是他!”
陆吾立刻盯着视频中的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这人也给他留下了个莫名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视频再次被播放,画面的结局是那黑衣人带着丁飞逐渐没入了夜色,消失在小街尽头,再也看不见了。
“人果然是被拖走了,” 陆吾站直身子,眉头紧蹙,“只是他们会去哪里?”
这难题无人可解,白明呆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提取有关黑衣人的一切信息,他把自己那晚在江心公园发生的事情来来回回想了一遍,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陆吾将手机还给一旁的警察,又低头看向满脸愁容的白明,道:“小白,有想法吗?”
白明摇着脑袋,又上手轻揉着自己的眉心,“没有,江心公园那晚,他也是像视频里这样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句话都没有讲,我实在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那就先不找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狠,” 陆吾尽可能宽慰着,他一托腮,将心中想法也道了出来,“说来奇怪,这人我竟然也觉得眼熟。”
如同开天辟地的一声惊雷,从天而降,化为一道灵光,直直劈在了白明的面前,他的全身好似通了高压电,麻劲儿从头顶一路震到了脚底。
他和陆吾一起见过的黑衣人,屈指可数。
十三年前,白河镇外的废弃工厂,那个抱着自己的墨镜男,也是这般模样。
白明的嘴巴无法合拢,他一手抓紧陆吾的手腕,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陆吾大惊失色,十三年的时间太久,他着实没能立刻想起。
而白明也早已忘记了那个人的声音。
可他还记得,丁飞嘴里喊着的称呼,是魏哥。
魏峰!
十三年前拐卖儿童案的参与人员,五年前沧澜路案的始作俑者,如今从江安医院消失不见的在逃凶犯,竟然都是那个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杀人狂魔,魏峰。
寒风迎面吹来,白明几乎站不住脚,他发颤的手轻摇陆吾的胳膊,激奋道:“魏峰,这个黑衣人一定是魏峰!”
“不可能,魏峰病入膏肓,他是举不动丁飞的。” 陆吾立刻否决了白明的猜想。
白明据理力争道:“他的病是时不时才发作的,不然他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会逃离江安医院?”
陆吾噎住了,可他转念一想,又添加了一条铁证,“公安篮球联赛那晚,魏峰人在医院治疗,他有不在场证明,不可能出现在江心公园。”
白明无言以对,只好又低下头,他不甘心,明明丁飞喊的人就是魏哥,明明魏峰的身形与这名黑衣人基本符合,又怎么会对不上呢?
他心中隐隐产生一个想法,但他不敢确认,这想法可以将一切原因都解释通,只不过它过于荒谬,又没有实际证据。
然而有的时候,最荒谬的,往往就是正确答案。
陆吾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见了他的眼神,低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魏峰,会不会还有同伙?”
陆吾一怔,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身后的一名警察走上前,打断了二人的思考,“白法官,有人在宾馆外找你。”
白明问道:“是谁?”
警察应道:“来的人说姓林。”
白明意识到是林江来了,他便立刻随着陆吾走下楼去,他瞧见了陆吾的神情,依旧是那般严肃,好似对自己刚才的推理产生了几分认同。
他一走出宾馆大门,口中哈气立刻浮现,只见林江站在警戒线外,被一众警察拦着,他高呼一声:“林江,你终于来了,路上很堵吧。”
林江这才被允许放行,他抬腿跨入线内,白了这群警察一眼,“可不是嘛,那高架上堵得要命,还好你先下车跑了,不然非得等到现在才能到达,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
白明瞧了眼身后的陆吾,见他点了点头,于是准备告知,话未出口,却被林江呛了一声:“好你个明明,现在和我说话都要看他的脸色了,果然是个见色忘义的人。”
白明也知道他这副性子,急忙撇清道:“你说什么呢?这又不是日常八卦,公安破例我告诉你,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
“我怎么敢向公安要面子呢?” 林江长嘁一声,“公安忙,忙起来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顾,又哪有时间在乎我的感受?人家公安肯给我面子,我都得跪下来捧着去接。”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任谁都能听出来,话里的矛头并非是指陆吾,而是因为吵架而生气的王倩,“我就一普通的合法小公民,这帮警察我可惹不起,尤其是那种耍无赖的,我以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他说得很潇洒,像是完全不在乎似的,可他定睛一瞧,只见白明和陆吾都愣在原地,两副发呆的模样看向自己的后面。
“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林江双手环抱,闷闷不乐道。
白明瞧了他一眼,目光很快又瞥向他的一侧,随后用手对着他的背后点了两下,脸上是一副难堪的苦笑。
林江先是好奇,接着极不情愿地扭过头,目光顺着白明所望的方向一并看去,在他的身后,早已站着一人。
“你要躲哪儿去啊?”
王倩两手掐腰,怒目圆瞪,虽个头不及林江,但极强的气势却比江海之心还要高大,就连凛冽的冬风像是都识了趣,纷纷绕开了此处,不敢招惹这位面带凌厉之色的女警察。
林江吓得几乎都要蹦起,连忙后退三步,退到了白明身旁,“你、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没人告诉我啊?”
“你说的太起劲了,我和陆警官根本插不上嘴。” 白明应了一声,话刚说完,便被陆吾一手揽过,顺势往旁边一躲,让出一条道来。
陆吾打趣道:“往这边点,别被误伤了。”
王倩大步上前,头发几乎都要炸起,她指着林江的鼻子,忿忿道:“刚才含沙射影说谁呢?”
林江咽了口气,嚣张的气焰像是被一盆水全部浇灭,怯生生道:“我、我说公安呢。”
“公安?” 王倩冷笑一声,“你认识几个公安警员啊?不就我和师兄吗?现在我们俩都在这儿,说吧,你说的无赖指的是谁?”
无名的火焰在这夜晚熊熊燃烧,林江向后缩着身子,久久不敢开口,若不是零度的气温太过冻人,他早就出了一身大汗。
这番吵闹甚至引起了其他警察的围观。
白明见状,为了大事化小,急中生智,劝慰道:“王警官,林江他、他说陆警官呢。”
这话一出,场面四人全部傻住。
陆吾一愣,将他搂在臂弯里,眼里充斥着不可思议。
白明搪塞再道:“是我讲话前要看陆警官的脸色,所以他才会不乐意,发了几句牢骚,和你没关系的。”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谁都明白林江那指桑骂槐的意思。
听闻这话,林江瞥了眼脸色发青的陆吾,也答道:“对、对,我说他呢,你在这里急什么?”
白明微微抬头,背对王倩,对陆吾那有苦说不出的神情挤了个笑脸,无声地做着嘴型,“对,不,起,别,介,意。”
陆吾一把捏住他的右脸,轻轻往上一提嘴角,道:“这小法官上任没几天,就开始按着性子断案了吗?”
白明也只能干笑,捂住自己微疼的嘴角,揶揄道:“你看看你,公众场合就这样,还说自己不是无赖?”
“师兄确实挺无赖的,他对白明和对别人都不是一个态度,而且差距还很大。” 王倩顺着这话不满说道。
林江跟风频频点头。
陆吾:“……”
看在王倩终究是不生气的份上,陆吾硬是把这口锅背上了。
“好了好了,说正事吧,” 白明站在三人的中间,目光在左右两侧不停转换,“丁飞在遭人袭击前曾告诉我,袭击他的人姓袁,这点林江可以作证。”
林江回答道:“没错,我也听到了,只可惜名字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白明又义正辞严道:“我也曾经目睹过丁飞和富茂集团董事长秘书,袁率,有过接触,不知道他所说的人,会不会就是袁率?”
“走!” 陆吾一抬手,大呼一声,步伐如流星般向前踏去,“现在就去问个清楚。”
“可你的录音笔和笔记本都没带来呀。” 白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急忙制止道。
陆吾停下身,嘴角上扬,朝着王倩一看。
白明也随即看了过去,只见王倩从口袋掏出这些物件,这便是她来的目的。
“师兄让我带上这些东西过来,我就跟着来了。”
白明瞬间明白了,他小跑两步,跟上陆吾的脚步,与其并肩走着,“你是早就想要去调查袁率了吗?”
“是,不仅是袁率,还有他的老板徐腾,当年武荣望江楼涉黑,入狱两年,我早就怀疑这黑/道的头目其实并非武荣,而是徐腾,只是徐腾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武荣身上,撇清了关系,只可惜我没有证据,这也只是猜想。”
这猜想八成是正确的,不然徐腾当年又怎会花重金将武荣保释出来?
“你还真是每次都在我前面一步。” 白明一撇嘴,有些不服气。
陆吾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然被你抢了饭碗,我不就失业了吗?”
白明也跟着一笑,笑容是这寒冬里唯一绽放的花,他向后瞧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林江和王倩也一并赶来,林江双手作揖,像是在求原谅,而王倩则将他推开自己的身边,一副厌烦的神情,二人的姿态像极了小打小闹的情侣,之间的怨气也早就消解了。
他又回过头,抬眼看向身旁的警察,“看来你的师妹现在都成了你的御用笔录员了。”
陆吾拍了拍白明的肩膀,道:“我倒是想让你像以前一样继续帮我做笔录,只可惜今非昔比,小白的身份早就不是那个小助理了,我又怎么敢邀请槐安法院的法官,来当我的笔录员呢?”
他笑得格外灿烂,打趣的语气也不怎么正经。
白明无奈摇头,没再接话,任凭陆吾肆意地笑着。
身后的林江高喊道:“坐我的车吧,警车太引人注目了,我把你们送过去,正好一会儿我也要送王倩回家。”
“送我回去?不绕路吗?” 王倩疑惑道。
林江嘻嘻一笑,拉着王倩的手臂往前冲去,甚至还超过了白明和陆吾。
“怎么会呢?即使绕多半个江州,那也顺路。”
藏青色的天幕唯独画着一弯月牙,在这月下的街上,四个人好像都在笑着,甜笑如蜜,也化成了地上的弦月。
众人来到林江的车前皆是一愣,这辆五彩斑斓的豪华轿车,明显比警车更加惹人注意,那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坐上了。
车子巧妙地躲开了所有的拥堵路段,随着车子越来越靠近富茂大厦,后座上的白明也变得忧心忡忡,他的胸口像是堵了块儿石头,除了对丁飞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忧虑,还有对富茂集团的恐惧。
这份恐惧他不知从何而来,或许是自己作为一个平民百姓面对巨大财阀的不自信,或许是武荣这名散打冠军曾在旧时江州有过黑暗暴力的一面,或许是对于袁率和丁飞之间还未能查到的隐藏关系,总而言之,那份莫名的紧张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倍感压抑。
前排的林江和王倩依旧有说有笑,可他融不进去,眼睛望向窗外,心里一阵不安。
陆吾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让他蓦然回头,看见了月光下那双深情而坚定的眼眸。
只是对视了一眼,他便安心了许多。
陆吾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温声道:“别担心,我们不是孤军奋战,咱们的伙伴还在那边等待接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