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像被传到了电脑上,虽然这里只有一个座椅,但并不影响四个人围在一起观看,白明被按在了主位,陆吾弯下腰来,一手搭在他的肩上,林江和小胖则站在两旁,一边一个。
四人紧盯录像,连眨眼都成为了一件敏感的事。
画面较暗,没有对焦,因此不太清晰,甚至还有明显的抖动,拍摄者一看就是个不经常录像的人。
内容最开始是一只小狸花猫,它从远处跑来,一溜烟儿钻到拍摄者的脚下,随后趴在一旁,闭上眼睛,发出舒服的呼呼声。
很显然,拍摄者是在录这只可爱的猫咪。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画面骤然晃动,在晃了几下后,向上徐徐抬起,出现在视频中央的,是一个躺在远处的女人。
电脑前的众人都知道,那就是坠楼的魏兰。
画面就这样静止在原地,想来是小胖当时太过震惊,不知所措。
烟尘四起,魏兰的头发被寒风吹得肆意飘摇,她如海绵般软软地倒在血泊中,骨头像是已经摔碎,在血肉模糊的身体下,大片鲜血正在向外涌出。
林江觉得太过血腥,甚至背过了身子,不愿再看。
画面微颤,魏兰颀长的手指点了两下,又慢慢移动了分毫,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完全吸引住了众人的眼睛。
白明大惊道:“她、她摔下来以后,竟然没有死?”
鲜血仍在向外蔓延,如河道般四处横流,那只手臂也随着画面一并发颤,她死死地望着楼顶,眼里看到了什么,谁也不清楚。
画面一转,只见一名男人从远处走来,男人的短衫紧贴臃肿的身体,走起路来大摇大摆,那正是富茂的董事长——徐腾。
徐腾笑盈盈地走到魏兰身旁,站在满地的血液里,对着她吐了口口水。
陆吾冷静思索道:“吴晓说徐腾才刚离开天台,魏兰就掉了下去,按照这楼梯的设计,他怎么会这么快就下了楼?”
录像立刻躲在了一根柱子后面,画面里也传入了偷拍者清晰的呼吸声,以及徐腾的问话声。
“想不到吧,你嫌我们公司的工程缺斤少两,又是找柳盈让她改工程,又是找吴晓请她出对策,你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这职位是你那男朋友钱衡一手把你安排进来的吧。
“钱衡就是因为知道我们公司这一点,才把郑烨那个不通变故的老东西换了下来,这才让富茂成功盖了楼房。你一个种玉兰树的乡下人,不过是做点园林设计,真当富茂稀罕你是不是?
“你不是要去法院告我吗?怎么想不开,非要从这里跳下来呢?既然你已经决定以死明志,这救护车的电话我也就不叫了,我倒要看看你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敌过整个富茂。”
手机的摄像头从柱子后面慢慢延伸,再次捕捉到了不远处的两人,徐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蹲了下来,而身旁的魏兰手指还在发颤,如果此刻抢救,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徐腾狞笑道:“慢慢等死的感觉是不是很痛苦?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还真是不忍心折磨你,不如让我痛快地送你一程。”
天边惊雷骤响,闪电如鞭子般抽过阴云。
徐腾从一旁抄起砖块儿,掂了两下,“你死了可不要记恨我,我这是在帮你啊。”
他笑吟吟的阴容令人发憷,眼神在阴天下虽深不见底,却仿佛有两团灼烧的怒火。
说罢,他举起砖头,向着魏兰的脑袋,毫不留情地用力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画面只能拍摄到徐腾的背影,以及那起起落落的手臂,小胖恐惧的呼吸占据了音量的绝大部分,但众人依然可以听见砖头拍在碎骨上的阵阵响声。
在砖头砸下的第一次,魏兰的手指便再也没了动静,她的眼珠爆开,鼻梁扭折,鲜血四处迸溅,星星点点染了徐腾一脸,地上流着乳白色的浓浆,混着血液洒了一地,那张尤为动容的脸,如今变得面目全非。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让白明不寒而栗。
徐腾站起身,抓着拍断的砖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大雨倾盆而下,像是老天都在帮着徐腾洗刷证据,那些未干的血液,随着一场大暴雨而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就连魏兰的尸体也在水里泡发了好久,被后来的警方寻到时,已经烂成一团。
这犯罪现场没有一个路人看见,工地外的贺玉早已跑走,天台上吴晓仰天大哭,只有小胖,和那一只小狸花猫,全部看在了眼里。
录像结束了,真相也明了了。
众人难以平息内心的震撼,电脑屏幕里倒映着四人的黑影,屋内静默了许久。
原来这才是魏兰真正的死因,并非坠楼,并非意外,也并非自/杀。
陆吾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愤然道:“你为什么不把这样的证物交给公安?”
小胖怯怯道:“徐腾是富茂的董事长,江州当时的首富,在公检法里还有人,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给人家搬砖的工人,我怎么敢举报他啊?”
陆吾攥紧拳头,一锤桌子,“林江,把王倩叫过来,让她拷贝完这份录像后,即刻发给袁率,然后定位徐腾此刻的位置,切勿打草惊蛇。”
他的话语里填满了愤慨,却还是强压住怒意,转过头对白明道:“小白,你跟我一起,咱们去看守所提审。”
“好。” 白明和他互相点了点的头,马不停蹄地向外走去。
目送着二人离开后,林江站在原地,默默道:“我什么时候也成了公安局的一份子了?”
天色渐晚,这冬日的最后一天还是透着凉意,此时天光几近落幕,一点微红洒在西山,明日升起的旭阳,将属于春天送出的第一份礼物。
审讯室内灯光如昼,袁率双手抱头,面对着一名警察和一名法官的声声追问,以及桌子上不停放着的录像,他依然不肯承认。
白明肃然道:“你应该还记得五年前武荣入狱的事情吧。”
袁率闻言,抬起了脑袋。
“武荣望江楼涉黑,被陆警官抓入市局,那些地头蛇明明都是徐腾的人,他却都推给了武荣,自己却逍遥法外,虽然他之后花了重金,找了个理由,把武荣提前从监狱里放出,但你认为他这一回跑到国外,还会在乎你的死活吗?”
袁率依旧缄默不言,不过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心理防线已经濒临崩溃。
陆吾沉声道:“袁率,你和武荣的罪行现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武荣现在就坐在隔壁,等着我们问话,当然,如果你们俩都抵赖徐腾的罪行,将只会被各判十年,而如果你和武荣都坦白的话,牵扯重大,保守估计至少二十年,但要是武荣招了,你没招,或者你招了,他没招,那么坦白的人将缩短至五年,抵赖的人无期徒刑。”
袁率听着他朗声的质问,全身微微颤抖。
白明接过话道:“袁秘书,你敢相信武荣吗?武荣要是没有供认,可你坦白了,那就只有五年,你要是不坦白,就要待上十年。武荣要是供认了,你也供了,二十年的确很长,可你要是不说,那就是要坐一辈子。你是个聪明人,好好算一算,不要因为自己精明的头脑而作茧自缚。”
袁率喘得越来越厉害,在白明的一番话后,他终于被击溃了。
“我说,我说。”
他又低下了头,脖子像是被灌了铅一样。
“你们猜得没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徐腾,是他威胁了我,他说要是我替他承担罪过,他就会像之前救武荣一样,把我从监狱里带走,我要是不帮他,就只能和他一起被枪毙了。”
袁率掩面抽泣,似乎早已后悔帮助徐腾这一决定,眼泪如决堤的大坝,从指缝间流出,“白法官,我如果都告诉了你们,算不算将功补过,你们在法庭上,能不能、能不能不判我死刑?我真的、真的不想死。”
陆吾厉声吼道:“你们杀人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受害者的心情,他们也和你现在一样,他们也不想死。”
白明默默推过了一张纸,示意他擦擦泪水,“你要是还知道徐腾的其他罪行,就趁现在一起说了吧。”
袁率的情绪渐渐平稳,他看向眼前冷漠的陆吾,又瞧见递纸的白明,不再选择隐瞒。
“富茂是他创立的,拐卖孩子的方法也是他想出来的,让常鹏去假装支教,让景瑜去当卧底,让丁飞去开宾馆做眼线,让武荣去走黑/道扮地头蛇,这些全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拐了六个孩子,之后又抄袭其他建筑公司的成果,没有人敢和富茂抢生意,毕竟他黑/道有武荣,白道有景瑜,他还和钱衡做过交易,有人告发他,他明面上让公检法的人摆平,私下里又派武荣带人收拾他们一顿。
“他还袭击过警察,五年前,他不小心暴露行踪,跑到了一条小巷,和杨忠扭打了起来,情急之下,他随手抄起路边的棍子,猛击杨忠的膝盖,杨忠怕他逃跑,随手扬起一把石灰,弄瞎了他的眼。
“他为了省一点钱,不惜偷工减料,魏兰发现了,他就把魏兰杀了,他从不惧怕任何人,因为站在江州资本最顶端的人,就是他本人。”
听完袁率的罪述,陆吾眼里散发着浓浓怒意,胸腔伴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
白明侧头看去,他明白陆吾为何如此生气,除了这些不可饶恕的罪行以外,最抓人心的,不仅是杨忠在那条小巷子里断了腿,陆建也在那里因为徐腾而中枪殉职。
他想安慰陆吾,又知道此时的话语都是徒劳,不会起一点作用。
他只好继续问话:“怪不得我和林江第一次在解放大饭店见到徐腾时,总感觉他的眼睛怪怪的,原来是他以前瞎了眼睛,后来被治回来了吧。”
“没有治回来,是换回来了,” 袁率眼里微动,满口苦涩,“换的人,也是那六个被拐孩子的其中一个,他是最后一名,还是个脑瘫。”
这一瞬间,白明如遭雷劈,他的鼻腔一股酸胀,随即和陆吾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满面惊讶。
说起脑瘫患者,他这辈子只见过一个人。
胡椒!
“你是说胡椒被拐了?” 白明倒吸一口冷气,猛然起身,不可置信地大声道,“不可能,那晚我明明从丁飞的手里救了他。”
他殷切地看向陆吾,多么希望这名警察肯定自己的答案,然而陆吾也是一副震惊之色,完全出乎意料。
陆吾不可思议道:“那晚我明明让他、让他去找我父亲,他难道没有去吗?”
白明近乎绝望,那个在自己失去父母后,第一个和自己交心的朋友,竟然是这起案子的最后一名受害者。
他还记得胡椒给他讲过美猴王的故事,他也记得胡椒为了让自己被人收养,千方百计地出谋划策,他更记得自己踩在胡椒的肩上,站在家中南墙外,向里面望去的那个夜晚。
他没有想到,胡椒竟也被人拐走了。
袁率两眼无神,继续述出了事情。
“那个脑瘫儿死了,没人愿意买那个丑陋的孩子,所以徐腾打起了他器官的主意,就让人把他杀了,他的角膜移植到了徐腾的眼里,徐腾因此也重获光明。
“我只是个秘书,虽然这些罪行我都知道,但没有一项是我做的,我只是配合他的行动,提一些分成,除了误杀了景瑜,还有胁迫过白明你之外,我从未有过任何实质性或直接性的违法行为。”
他身体一软,头垂在身前,陷在了椅子里。
门外这时传来了急促的跑步声。
王倩奋力跑到审讯室外,甚至顾不上敲门喊报告,一拉开门,气喘吁吁道:“师兄,不好了,我找到徐腾的位置了,他现在就在江桥国际机场,出境的航班十点起飞。”
陆吾立刻站起,问道:“现在几点了?”
白明掏出手机,回道:“七点整。”
“他昨天才从看守所里被放出来,今晚就想逃跑,” 陆吾挪开椅子,大步向外走出,“通知机场人员,禁止徐腾登机,我们马上就到。”
王倩面露忧虑,低声道:“已经打过了,机场一直处于占线状态,没有人接。”
白明紧随陆吾身后,焦急道:“那航空公司呢?”
王倩再道:“那是他的私人飞机,航线一天就审批下来了。”
陆吾眉头紧锁,大步流星,“不算提前登机的话,我们还有至少两个小时,时间来得及,我亲自去抓他回来。”
“可是现在是晚高峰,路上可能会堵车的。” 白明满是焦灼道。
他刚说完,却瞧见陆吾并不在意,像是完全不担心这回事。
陆吾抓起白明的手腕,沿着长廊疾步走去,“别担心,公安又不是只有轿车。”
即便天上没有云彩,月色依旧朦胧,温风从远处吹来,满院的山茶花更显清丽。
市局大院围着许多警察,院外也停着一列警车,每个人都严阵以待,只要他们的队长一声令下,警车便集结出发。
林江和王倩也站在其中,他们看着陆吾推着一辆警用摩托车,走到了公安局的大门口。
陆吾手里抱着头盔,一脚跨上摩托,他高大的个子可以用两腿轻松支起,尽管身旁不时有人想要替他前去,可毕竟事态严峻,他做事也一向喜欢亲力亲为,一想起父亲的死以及师父的腿,他便暗自发誓,不把徐腾亲自抓回来,他绝不罢休。
他扭过头,目光总是能在众人之间,一眼找到他最想见的人,“小白,你在这里跟好他们,要是冷的话,就去我的办公室等我回来。”
白明站在原地,看着陆吾戴上了头盔,他冲出人群,跑到车旁,严肃道:“陆警官,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陆吾激动道,“大马路上飙车,机场里抓人,这可不是儿戏。”
白明义正辞严道:“和你做的每一件事,我从来没当成是儿戏。”
陆吾一怔,说不出话。
白明继续道:“不论是我秋天被贺玉电话威胁,你奋力救我,还是你上个月与武荣殊死搏斗,我孤身接你,每一个九死一生的时机,咱们都闯过来了,现在你又要去披荆斩棘,怎么能不带我这把镰刀呢?”
陆吾呆住了,他低头看向白明那双映着月光的坚定眼眸,如袭逆的光芒,散开了雾霭与阴霾。
白明不等他的答应,也没准备等他的回应,抬起腿,想要跨上后座。
但他跨不上,这摩托太高了。
突然间,一双手撑在了他的腋下,将他抱起,又放在了摩托车上。
白明抬起头,看向抱住自己的人,只见陆吾抽回手臂,又摘下头盔,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跟着我也行,把头盔戴好。”
“我不戴,” 白明紧抓头盔,往陆吾的头顶推去,“你是驾驶员,应该你戴。”
“你要是不戴,就不要去了,” 陆吾再次把头盔按在他的头顶,“乖,好好戴上。”
这声“乖”叫得极其严肃,是用着最凶狠的语气讲出了最绵柔的称呼。
“我说了不戴就不戴,” 白明下定了决心,捂着脑袋,“陆警官,不要再浪费时间了,现在就出发吧。”
“你们俩能不能别这么矫情啊?” 林江在一旁挎着腰,从人群当众走出,“这不是还有一个头盔嘛,你们一人一个不完了。”
说着,他递出王倩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头盔,一向吊儿郎当的眼神变得坚毅,他拍了拍白明的肩膀,又看向陆吾,凝声道:“我等你们的好消息,一路平安。”
二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分别戴好了头盔。
陆吾还是不放心,又替白明检查了一遍是否戴好后,这才环顾一圈,看向众人。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