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陆吾邀约,白明今天来到了市公安局。
二月的习习凉风从公安大院吹来,带着一股久违的山茶花香。
不过这间办公室内只有他一人,还有一壶陆吾提前为他烧开的热水,陆吾本人则有公事,所以先出去了。
正当他闲来无事,喝茶赏花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放空的思绪。
林江推开刑侦队长的办公室,准备找白明解解闷,他一进屋子便打了声招呼:“亲爱的明明,没想到我也在这里吧。”
那戏谑的口吻半点未改,好在白明早习惯了,便道:“你怎么在这?”
林江啧啧两声,道:“明天就立春了,家里的工地也要开工了,我可不像你们一样有假期,以后可就没多少时间出来了,趁着今天最后一天,赶紧来找你们见见面。”
“找我们?” 白明冁然一笑,“我看是特意来找王警官吧。”
“我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吗?咱们俩的革命友谊,那是谁也无法比拟的。” 林江走到桌子旁,完全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抄起水壶倒了杯水。
白明浅浅一笑,他和林江五年多的友情,确实堪比铁打,无坚不摧,尽管毕业将要一年,但他和林江的情谊完全没有因为见面次数的减少而变淡。
譬如魏峰越狱的时候,林江是第一个来蛋糕店提醒,并把自己送回家的人。
出租屋内的通风管道发现秦薇尸体时,也是林江不远赶来,并让自己借住他家。
在自己上时代晚报被全城辱骂时,林江先来慰问,江心公园被追杀时,也是林江一脚踹翻那名黑衣人,不论是医院的精心照顾,还是七星场那一次无条件的信任,都有他陪在身边的影子。
以白明和他的关系,是绝不会把感恩二字挂嘴边的,白明遂打趣道:“我可记得你第一次见到王警官的时候,说自己是再也不想光临市公安局,现在你跑得比谁都勤快,难不成你们俩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不是一个爱八卦的人啊?” 林江揶揄一声,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子,递了过去,“说起这个问题,不如你先看看这个?”
白明接过后再一低头,只见那是两张烟花门票,地点就在江宁东路尽头的长滩上,而时间,就在今晚八点。
“这、这不是每年春节前,会在江上放的烟花表演吗?我记得我在256路公交车上时,还听过那个小女孩儿提起过,但是这表演太过火爆,总是一票难求。”
说着,他向林江投去惊羡的目光,“我已经想看好久了,你是从哪里抢到的票啊?”
“抢?” 林江砸了砸嘴,“也不看看投资方是谁?”
白明定睛一瞧,深吸了一口气,“每年的新春烟花,都、都是你们家放的?”
“你要是想看,年年都送你两张,” 林江得意一笑,又点了点白明掌心的票面,“这还是紧挨江面、不用受挤的VIP位置,拿着和你的陆警官去看吧。”
他说“陆警官”三个字时,还刻意模仿了白明的语调。
白明张大了嘴巴,表情僵住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将票子折好,放进了口袋最深处,刚要开口道谢,又被林江搪塞住了。
“停,我不想听见任何一个谢字,这票就两张,错过了可别再找我要啊,” 林江坐在了陆吾的办公椅上,以看下属的目光瞥了眼站在一旁的白明,压低声音,“我听说徐腾昨天从看守所里被放出来了,真的假的?”
这话题让白明的表情由晴转阴,他“嗯”了一声,没有多讲。
林江好奇问道:“怎么回事啊?没有找到他确凿的证据吗?”
白明悄然回道:“袁率和武荣被抓的那一晚,徐腾也一并关进了看守所,但所有罪行都被袁率一人扛了下来,他说一切都和徐腾无关,徐腾也不认罪,说自己是被他的秘书利用,什么也不知道。”
“这不胡说八道呢?” 林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又捂住嘴巴,再次放低,“徐腾怎么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之前咱们找他的时候,他不还在阴阳怪气地讽刺人吗?完全没把公检法放在眼里啊。”
“徐腾是被检察院下令释放的,” 白明慢声道,“富茂内部的人应该是提前做好了准备,说的证词一模一样,找不到半点破绽,现在所有相关人员都伏了案,唯独徐腾没有。前几天公安申请批捕,但检察院认为关于徐腾的证据不充分,便要求公安立即释放,于是陆警官不得不放走徐腾,现在袁率等人就等着被检察院审查起诉,徐腾却成功逃脱。”
“然后徐腾就被释放了?这才关了24天啊,不是说最长37天吗?” 林江拍了两下桌子,忿忿不平,“他这一离开公安的视线,岂不是要逃到天涯海角?”
白明无奈道:“那也没办法,检察院不予批捕,公安必须立刻放人。”
林江靠在椅子背上,托腮道:“那陆吾岂不是气坏了,找了半天还没找到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腾溜走。”
“别说是陆警官了,我这个法院工作的都觉得焦头烂额,但流程就是这样,为了保证案子尽可能的公平,检察院必须这样做。”
白明叹了一声,从桌子上拿起水杯,抿了口水又看向窗外,楼下大片的山茶花灼灼生辉,每一株都在等待明日春光的到来。
“对了,陆吾他人呢?” 林江再问。
“我也不知道,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有急事找我,我就从法院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等我到了之后,他又说有公事要办,让我等他一小会儿。”
林江一指窗外,道:“这叫一小会儿啊?都半个小时了,你没看太阳都要落了吗?”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屋门便被推开,陆吾昂首挺胸地踏入屋内,眼睛直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的林江,肃然道:“起来。”
“你看这个人,总是这种冷不丁的态度。” 林江呐呐一声,让开了位置。
陆吾走到桌子旁,反而拉住白明的胳膊,将他按在自己的座位上,温声道:“坐。”
林江更气了。
这短短一秒钟的时间,他和白明互换了位置,现在变成他站着,他的好友坐着。
白明尴尬一笑,抬头问道:“陆警官,你去哪了?”
陆吾面容含笑,用手压了压白明头顶立起的发丝,接着往门外一看,大声道:“进来吧。”
在他的指令下,门外慢慢走进一个男人。
男人较高,体态臃肿,肥头胖耳,年龄看上去与白明相仿。
白明和那男人一对视上,二人纷纷大吃一惊,异口同声道:“是你?”
白明见过他,在太子被收留前的那一晚,这个男人曾跟着太子出现过,他说自己是富茂集团长春路烂尾楼工地里的工人,太子之前也一直都是他在喂养。
男人笑得很憨,看起来是个朴实的人,他环顾了一圈,有些发怵,先问候道:“我、我叫白硕,今年23岁,陆队说要来带我见一个人,没想到是你啊。”
白明从椅子上站起,点了点头,还没开口,先被林江抢了话:“你们俩还真有缘啊,不仅年龄一样,竟然还是一个姓。”
“一个姓也不奇怪,” 陆吾朗声道,“毕竟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白明一惊,道:“你也是白河镇的人?”
“是啊,” 白硕更是惊奇,“你、你是白明吗?”
白明一脸茫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果然还活着!” 白硕冲上前,一把抱住了白明,他本就体态肥硕,这么一拥更是挤得白明难以呼吸。
白明不知所措,扭头看向陆吾,只见这警察脸上的笑意不浓不淡,像是即将要揭开一个秘密。
白硕感受到了白明的错愕,急声道:“我是小胖啊,你不记得了吗?”
“小胖?你是小胖?” 白明如雷贯耳,瞪大眼睛,他也张开双臂,抱住了白硕,窗外吹来的风有山茶的香氛,将他的嘴角也一并勾起,这一抹笑意好似回到了十三年前,在那个世外的乡镇里,也有山茶花,也有眼前的朋友。
林江啧啧两声,“好家伙,大型认亲现场啊。”
小胖松开手臂,激动道:“都十三年了,你的长相还真是没怎么变,上次在花白浜见你的那晚,喊你矮子你还生气,我真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吓得我都不敢说话,不过你没认出我也正常,毕竟我比小时候又胖了不少呢。”
那时的白明还没恢复记忆,以为那声矮子是在骂人,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童年的外号。
能在这里遇到小胖,他属实不敢相信。
小胖扭过头,又看向一旁高大伟岸的警察,道:“我听外面的警察都叫你陆队,难道你是陆、陆吾?”
“正是。” 陆吾坦然道。
“你现在长这么高,还这么结实,和小时候变化真大,我一点也没认出来,” 小胖揉了揉眼睛,神色困惑,“我记得你们俩小时候就形影不离,怎么现在还在一起?”
这把两人问住了,屋内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林江在一旁传来了一声嗤笑。
陆吾一手搭在白明肩头,清了清嗓子,郑重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白明。”
这话一出,白明干笑两声。
“爱人?” 小胖一时间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大惑不解,“怪不得你们俩小时候就那么暧昧,我早就觉得你们之间肯定有问题。”
白明有些尴尬,转移了话题,“小胖,你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改了名字?”
小胖低下脑袋,应道:“说来话长,十三年前的那场意外,我爷爷被那群拐卖孩子的人推倒在地,脑出血离世了,我也听说你被从天而降的集装箱砸到,当场死亡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他的眼里满满酿出了泪水,能在这孤苦无依的大城市里寻到旧友,是一件弥足珍贵、可望不可求的事情。
“我那个哑巴爷爷活了这么大,都没有一张照片,你们曾经在花田里帮他照了一张,他很开心,在他走之后,陆吾的爸爸把照片送了过来,我也用那张照片,做成了我爷爷最后的遗照,摆在了葬礼上。
“我因为要去卖花赚钱,所以提前退了学,后来白河镇变化越来越大,许多人都离开了村子,去城市打工,卖花挣不了多少钱,所以我为了谋生,来到了江州,小胖这个名字只是个小名,我为了找工作签合同,就给自己起了一个正式的大名——白硕。
“我初来这里,身上没钱,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想赶紧找到一份工作,后来我听说富茂是这里最大的建筑公司,我就去给人家搬砖了,这里有大锅饭,晚上还能在工地睡觉,包吃包住,我很满意,只可惜富茂现在倒闭了,我又没有工作了。”
他抬起头,看向白明,感慨道:“矮子,你……”
话音刚起,陆吾目光如炬,重咳一声,小胖被那厉声喝住,随即一怔,看向那犀利的眼神,收回了自己的话,他想起在陆吾还是个少年时,就禁止所有人喊白明这个外号。
小胖重新说道:“那个,白明,你说得对,在我退学前一天,你告诉我说,不读书对咱们山区的孩子来讲是很难有出路的,现在我相信了,你小时候就天天把考大学挂在嘴边,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考上了,而且过得还不错,也算是替我圆了读书梦,我真为你开心。”
白明听得心酸,低声道:“小胖,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就只能回白河了,家里还有一片花田,还有爷爷的坟墓,或许那里还有需要我的地方。”
小胖语气低迷,像是被雾气迷了双眼,看不到未来前路。
白明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接着回头一望,看向了林江。
只是这一眼,林江便会了意思。
“你要是不介意,要不来我家工地干活吧,正好我也缺人手,薪资是你在富茂的两倍,包吃包住,有社保,合同制,怎么样?”
小胖一听,整个人呆住了。
林江见他没有反应,道:“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 小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遂即荡开笑颜,他一发笑,身上的肉都在颤动。
白明闻言,笑靥又起,如一弯落入清泉的月牙,伴随着鲤鱼跳跃,泛起层层涟漪。
他对林江又道:“对了,你也见过富茂集团人力资源部的吴晓,她是个能力出众的人,看人眼光很准,当年魏兰和柳盈都是她招进去的,我建议你把她也一并纳入麾下,应该会为你们企业带来不少人才。”
林江一手叉腰,得意道:“不用你说,在富茂倒闭的那天,我就已经向她抛去橄榄枝了,她早就是我们公司的人了。”
“小白你啊,总是喜欢替别人着想。” 陆吾靠在桌子边,眼里仿佛蘸了温光。
白明差点忘了,便道:“陆警官,你是怎么找到小胖的?”
陆吾双手环抱于身前,解释道:“这两天为了找徐腾的证据,我把富茂的员工昼夜不停地问了一遍,接着就找到了白硕,而且我也认出来他是你的老朋友,这才把他带过来和你见了一面。”
白明豁然开朗道:“陆警官,上个月我说太子在被我收养前,一直在长春路那栋烂尾楼的工地流浪,还经常会被别人喂养,喂养它的人就是小胖啊。”
屋内众人遽然一惊,陆吾也没想到竟有如此巧合。
小胖一听便懂了意思,问道:“白明,我好久没见那只狸花猫了,它是被你收养了吗?”
“是啊。” 白明轻声道。
“真好,我之前还担心它没人要,几天不见又怕它出了意外,这下子我可算安心了。”
白明又是粲然一笑,“你放心吧,太子现在活蹦乱跳的,比以前胖多了,以后有机会,我把它带给你看一看。”
陆吾眉头一蹙,问起了正事:“你说太子五年前就在烂尾楼的工地流浪了,难道你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富茂工作了吗?”
“没错。” 小胖应得极快。
陆吾打开手机,试探道:“那你认识她吗?”
白明一瞧,那是魏兰的照片。
小胖一凑过去,倒吸一口冷气,“不认识,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见过她。”
“什么时候?在哪见过?” 陆吾正容亢色,不苟言笑。
这姿态让另外三人都感受到了事情的紧急,一向爱打趣人的林江在此刻也不敢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小胖嗫嚅道:“五年前,在长春路,哦不,当时叫沧澜路,就在那个烂尾楼的工地里。”
陆吾敛容屏气,认真道:“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
空气仿佛被管道抽干,屋内一瞬间静得可怕,小胖有些忌惮,便把自己那日的所见所闻讲了出来。
“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天气预报说江州将要下一场近十年罕见的特大暴雨,那时候作业已经停止,工地也都关闭,我因为担心那只小狸花猫,特意折返回去,想把它从工地暂时带走,等到雨水走了,我再把它送回来。
“那一天傍晚天色昏暗,刮的风很大,我在工地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那只猫,我拿出手机,想要打开手电筒,在角落或者房梁上找一找,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像是一个重物摔在了地上。
“我一扭头,就看见了这个女人倒在地上,好像是从楼上摔了下去,我吓了一大跳,我刚准备去查看情况,就瞧见我们老板徐腾从一旁走来,他好像很严肃,还很生气,气势汹汹地向那个坠楼的女人走了过去。
“我胆子小,不敢靠近,于是我就躲在了躲在了远处的柱子后,徐腾没有看见我,他一步步走到了那个女人的身边,然后……”
他说到这里,说不动了。
“然后怎么了?” 白明焦急问道。
小胖拿起手机,道:“我当时把过程录了下来,现在还在手机上,你们要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