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华灼灼,江州入伏。
郑烨总是比白明早半个小时抵达办公室,这日瞧见白明眼眶发黑,一脸没有精神的模样,便随口一问,语气很淡,实则并不关心,“怎么了?这么没精神是不想见到我吗?”
白明拖着疲惫的身子,步态轻盈潦倒,好似喝了几盅烧酒,他往椅子上一坐,几乎瘫在桌上,听到这话又像弹簧似的绷起身子,澄清道:“没有没有,是天气太热了,没能睡好而已。”
然而他并不想提起昨晚他在解放大饭店参加地产商的宴会一事,这场顶级奢华的晚宴一直举办到了深夜,他与林江一家人回去躺下都已凌晨三点。
郑烨乜斜着眼角,撇了下嘴,嫌弃地说道:“你该不会自从在空调排风口处发现尸体后,得了不敢开空调的后遗症吧?”
看来公检法的消息都是互通的,他的郑老师已经得知了此事,这让他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能尴尬地笑着,“没有没有,就是忘了开了。”
他揉着惺忪发黑的睡眼,刚要翻起手里的文件,脑中却被一个问题困扰至现在,他好奇问道:“老师,您认识徐腾吗?”
郑烨听到这个名字,神情有几分不悦,不假思索道:“若你说的是富茂集团的老板,那就认识。”
白明心里斟酌了少倾,又问道:“您和他熟吗?”
“不熟。” 郑烨讲得很冷,他抬头,目光犀利地刺向他的助理,“他不过是在咱们法院里打过几场官司而已。”
“官司?” 白明疑惑一声,“我能问问是什么官司吗?”
郑烨推了下眼镜,瞳孔微缩,仿佛射出两道锋芒,“问这个做什么,这与你的工作有关系吗?”
白明惊得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我,我只是好奇。”
气氛略显严肃,郑烨似乎懒得理他,便低下头,拿起卷宗,掏出笔便开始做起详解。
这话题似乎终结在此,白明没能等到接话声,也只好低头看向桌面上大大小小的文件,开始整理起今天的工作。
空调的凉风吹来,屋内寂静一片,没过一分钟,郑烨又一开口,打破这无边的沉默。
“他们集团好多年前盖好的楼房有质量问题,有几个住户将开发商给告了。”
突如其来的解释让白明一愣,看来继续谈论这话题是有戏的,他投出期盼的眼神,问道:“是告到咱们法院来了吗?”
郑烨没有抬头,依然自顾自地写着,“这本来是属于民事纠纷,不属于刑事法官的工作范畴,也就没我什么事,可后来他们私下斗殴,徐腾那姓武的保镖把原告打伤,这场民事纠纷越过治安违法,闹到了我这儿,案子直接上升成为刑事犯罪。”
一听姓武的保镖,白明心中立刻浮现出那一脸横肉,光头壮硕的男人,他昨晚恰巧见到了此人,那正是江州散打冠军,武荣。
他放下手里的文件,认真问道:“武荣竟然还在牢里待过?”
“待过次数不少呢,这回是二进宫,之前他就因为涉黑一案被判了八年,结果坐了两年牢就给放出来了。” 郑烨翘嘴一笑,很是不屑,他端起水杯轻啜一口,继续说道。
“说回五年前的官司,后来徐腾派人给我送礼,希望我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不管这些,我得坚持重判,可检察院的那个钱衡,也不知道和徐腾有什么勾当,竟然在庭审前把我临时给替换掉了,上了个其他的法官,结果富茂集团责任全免,那打人的武荣也只被拘役了三个月。”
只是说到这里,白明已然大吃一惊,令他没想到的是,上次见到的那位温润如玉的钱科长,竟然也认识徐腾。
郑烨再道:“我虽和钱衡互相不对付,但他工作一向认真负责,这是全公检法都看在眼里的,我本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现在终归是我看错了眼,他就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
“还有那个徐腾,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光是在偷工减料这事上,富茂就够缺德了,不过这公司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开了,不再做骗人的生意,这些年倒是安分守己,质检也都过了关。”
郑烨将笔从纸上拿起,对着面前的空气指指点点,仿佛钱衡和徐腾二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白明大致了解了其中的恩怨纠葛,怪不得他的老师一见到钱衡便像是看到了仇家,这梁子原来结在了这里,只是想起昨夜徐腾的反应,他又问道:“那您和徐腾岂不是也有了矛盾?”
郑烨对这问题嗤之以鼻,冷笑一声,“那件事之后,我和他就再也没什么瓜葛了,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一晃都五六年了,面儿都没有见过,谈不上矛盾。”
阳光毫不吝啬地落入白玉色的明窗,在地毯上绘出明暗相间的斑斓。
白明如梦初醒,难怪徐腾听到自己是郑烨的助理后会面露惊色,想必是郑烨的铁面无私给他留下了阴影,白明这才后知后觉,对自己昨晚脱口而出的介绍感到后悔,不过转念又一想,有一点他的郑老师说得不错,那便是自己往后与徐腾也不再会有任何联系。
郑烨见他低头沉思,便问道:“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认识徐腾?”
白明立刻从沉思中惊醒,随便找了个理由,道:“不认识不认识,只是突然想起那天,您给我看时代晚报上那篇关于富茂前员工坠楼案的报道,我就私下查了查他们公司的资料,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他们的董事长徐腾了。”
这话巧妙地骗过了郑烨,对于自己的助理如此上心关注此事而感到欣慰,不过这在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体现,他依旧是那副瞧不起的样子,又问道:“说到这里,沧澜路案你有什么进展吗?”
若此时不提,白明都快要忘了这件事,他连忙从背包里抽出一份牛皮纸袋包裹的文件,双手激动地递了过去,这一刻他等了很久,终于可以将此事公之于众。
郑烨不解,见其满面兴奋,心里也着实好奇,他接过文件,将背后白线绕着纽扣解开,抽出一半后,定睛一瞧,脸上表情像是舰艇撞上了冰山,他不可置信道:“这是,翻案了?”
白明激动地点头,笑容自然绽开,难以收回。
可在震惊过后,郑烨却是怫然不悦,双眉拧在一起,一声呵斥道:“这谁给你的?”
白明半张着嘴,笑容像是凋零的玉兰,他人一愣,拿不准老师的心情,想不通问题出在了哪里,慌乱的内心像是被一把扔进了油锅,他咽了口气,强装镇定道:“老师,这,这怎么了?”
郑烨猛地将文件摔在地上,散落的纸张犹如在夏日里下了场飞琼白雪,他一掌落在桌面,好似晴天里的雷鸣,“这不是公安的文件吗?你既没有检察院审批,又没有法院的传令,怎么能拿到这来,要是这么重要的档案都像你一样随便拿随便放,公检法还有没有秩序?”
这白昼的闪电仿佛劈在了白明的身上,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蹲下将纸张整理起来,先拍落了灰尘,再细心清点后塞入纸袋里,满是委屈道:“对不起老师,我,我就是想给您提前看看,让您开心一下,没有想这么多,对不起。”
这番话语如一场意料之外的大雨,浇灭了郑烨心里的团团怒火,他虽收回怒意,却还是一副料峭冰霜的神态,道:“陆吾给你的吧。”
白明全身一紧,眼珠都要瞪了出来,他不能出卖陆吾,于是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他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给你,还有没有一点公安的态度?他做事一向严谨,不出任何纰漏,这回他是生怕自己的工作不会受到处分吗?” 郑烨根本没有理会白明的说辞,他知道这东西一定属于公安刑事部门,而能够随意调取档案的,只有正副支队长。
白明还在拼命解释道:“不是他,是我去市公安局的时候,见他桌子上放着,就,就顺手拿过来了,陆警官他不知道的。”
“这么说还是偷来的?” 郑烨提起笔,指着他道,“下了班把东西还给他,没有检察院的审批和法院的传唤,不许把东西拿到这里,要是以后在咱们法院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先不说我的荣誉丢不丢失,你就别干了,收拾东西给我滚回家去。”
白明从地上站起,懂事地点点头,又将文件收回背包,低着头道:“对不起老师,我知道了,今天下了班我就去。”
郑烨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开始埋头工作。
白明坐回自己那靠门的小椅子上,心里像是灌了药水,既沉闷又苦涩,他打开这陪伴他多年的笔记本,刚要提笔记录时,他却瞄到在这页纸的背后印了一行字,他将这页翻回,仔细一瞧,那是半句诗。
露从今夜白。
这是诗圣的名句,他脑海中回想起当时摘抄的画面,那还是他今年大学毕业前,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在图书馆突然想起来这句诗,便随手抄起本子默写下了。
笔晕印在纸上,娟秀的字形交错而织,如流水孤烟,整齐一致。
只不过瞄了一眼,他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极其熟悉的嗓音,那人声带雄厚低沉,字正腔圆地读了出来。
“露从,今夜白。”
白明立刻神经紧绷,砰的一声,将笔记本猛地合上,他回过头,看见陆吾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
这警察正低着头弯着腰,两手背后,浓浓笑意如和光穿云,他瞧见本子一合,又微微侧头看向本子的主人,“小助理,做什么呢?”
白明面颊发烫,一时不知所措,好似空气都凝结在了一起,他茫然地和这位警察对视着,十分尴尬,像是上班摸鱼时被老板发现,可他明明没有摸鱼,而陆吾也不是他的老板。
窘迫的气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还没开口问好,只见郑烨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唾弃一声,道:“我这里是卫生间吗?检察院公安局的人想来就来,连声招呼都不打。”
“郑法官,早上好啊。” 陆吾直起身子,笑得很暖。
“还早上呢,都快要吃午饭了。” 郑烨又道,“我看陆队自从白明到这里工作后,来的很勤快嘛,往年许久不见一次,而这一个夏天,都跑来两三趟了。”
陆吾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使人看了如沐春风,“我这次来是有公事要找小助理。”
“是为了翻案文件来的吧。” 郑烨指向白明的背包,顺道瞪了他一眼,“来的正好,文件就在我这助理的包里,他说趁你不注意就拿走了,我已经训斥过他了,让他今天就给你,你就不要找他的麻烦了。”
“是我亲自给的。” 陆吾道。
郑烨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半点惊讶,“我就知道,你给他做什么?什么时候连你也变得这么鲁莽?要是丢了怎么办?”
这连环三问听得白明瑟瑟发抖,他从座位上站起,掏出文件,递了过去。
陆吾倒截然相反,依旧神态自若,他侧过头,看向白明胆怯又愧疚的眉眼,笑容扬得更加灿烂,“我可没想那么多,小助理想要,我就给了。”
白明一怔,缓缓抬眼,再次碰上了那双含情的眼眸,好似咽下一口夏日限定的气泡水,清爽中有着微甜的风味儿。
“我来是找小助理谈几句话,郑法官能否放人啊?” 陆吾打趣一声,接过翻案文件,将办公室的红木门朝里一拉,俨然一副要带人离开的模样。
郑烨头都懒得抬,反感地挥了挥手,又继续埋下头,着手一个个应接不暇的卷宗。
白明见状,遂站起身,随着陆吾一并走出屋子,顺带将门轻轻掩上,低声问道:“陆警官,找我有事吗?”
陆吾走在前,脚步放得极慢,生怕身后的人跟不上,他目视前方,温声念了一遍:“露从今夜白。”
好似一把火烧在了白明的脸上,两圈红晕逐渐泛起,支吾道:“怎,怎么了?”
“好诗。” 陆吾左右转着他发酸的脖子,“我喜欢。”
白明低下了头,他从未觉得这走廊如此之长。
陆吾回头看了他一眼,又道:“看来小助理是个文学大家,平时积累的诗词歌赋也不少,关键是字写得是真不错,改日能送我一幅字吗?”
看他的笑容,白明并不很相信,有些疑惑,抿着嘴低声问道:“这一份文件也不至于一上午亲自来取吧,我猜陆警官应该是还有别的事情。”
白明无奈干笑着,“谢谢陆警官,不过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陆吾只是浅浅一笑,道:“别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踏出楼外,院内满地阳光,若不是有蔚青遮阴,热浪便如蒸笼下的烈火,炙烤整座人间。
绿叶郁郁繁盛,玉兰缀满枝头,有一人正站在树下,那人背对大楼,正抬头看向树干上的鸣蝉,蝉声余音绕树,给这夏天添了几分聒噪。
陆吾悠悠地喊了一声:“钱科长。”
那人一回头,松脂凝于飞虫,眸色如琥珀般锃亮。
白明一瞧,果真是市检察院的新任科长,钱衡。
钱衡依旧这番温文如玉,见二人靠近,一抹笑意随风而起,他不紧不慢道:“陆队速度还挺快,不一会儿就把人带来了。”
“钱科长。” 白明走到树下,打了声招呼。
陆吾才刚要介绍,钱衡便再次开口,将他打断,道:“白助理,有段时间没见了。”
陆吾略显惊讶,问道:“你们认识?”
白明点点头,“研讨会后私下见过钱科长一次。”
陆吾轻拍着白明的肩膀,爽朗一笑,“看来小助理是公检法的大熟人啊。”
这成为大熟人的原因,皆是拜研讨会那一摔所赐。
“陆队,这回多亏了你,要不然凭我和郑法官的关系,一见面又要尴尬了。”
“别客气,举手之劳,这是沧澜路案的翻案文件,麻烦你让检察院尽快审批,早些开始。”
见公安局和检察院的代表一唱一和,白明倒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仅仅是一份文件,并不至于让队长和科长两位巨头亲自来跑一趟,他满脸疑惑,左顾右盼,企图能捕捉一些信息,只可惜听了许久,他还是没能明白自己在这里的作用。
他道:“要是陆警官和钱科长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进去了。”
话音刚落,陆吾伸手将他拦下,连忙回道:“等等,现在到了饭点,既然你出来了,咱们去一起去吃个饭,这顿我请你们。”
既然有请,那必然有求,虽不知道陆吾又在打什么算盘,不过那双热情的目光让白明难以拒绝,他恰好也饿了,便捂着肚子,道:“不用陆警官请,我可以自掏腰包的。”
钱衡像极了相声里的捧哏,柔和劝道:“陆队都亲自答应请我们了,怎么能不给他这次机会呢?”
“是啊。” 陆吾笑得格外开心,他抚着白明的后背,将他轻轻推向大门外,“还请小助理让我表现一次,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
事有蹊跷,白明知道自己这厢是无法推辞了,想了片刻,便只好被迫答应了,“那就谢谢陆警官了,不如去文新汇吧,听说那里开了家烤鱼店,我想去尝一尝。”
钱衡连声应道:“好啊,文新汇毕竟是江州四大商圈之一,还是离槐安法院和市检察院最近的商圈,选择那里一定不会错的。”
陆吾满意地笑着,好似春风溜错了季节,“走,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