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松粗壮,是这天地的砥柱。
文新汇仅坐拥三家商场,是江州四大商圈里最小的,它虽比不上花白浜的繁华,争不过七星场的高奢,抢不来望江楼的实惠,可这里依旧车水马龙,人流不断,因为这里主打吃喝,而食物,是人类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家烤鱼店也同样火爆,三人排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获得一个角落的位置,这种座位要是放在平日,那定是令人不悦的,可陆吾和钱衡却出奇得高兴,似乎正和他们的意思。
一问才知,原来是可以在讨论案子时,避免被闲杂人等听见。
连吃饭都在讨论工作,白明似乎理解了这二人是如何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
三人落座,陆吾顺其自然地和白明挨在一起,钱衡则坐到了对面。
抽出菜单,陆吾一眼未瞧,便直接将菜单递给了白明,问道:“小助理,你有忌口吗?”
白明摇头,回道:“没有没有,你们点吧。”
菜单在二人间互相传着,最后还是落在了陆吾手上,他无奈妥协,便耸肩问道:“那你平常最喜欢吃什么?”
白明一顿,道:“鱼吧,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这家店的原因。”
钱衡听完,两眼放光,立马接道:“巧了,我也喜欢吃。”
陆吾在菜单上随意点了一些,便将其递给了服务员。
气氛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沉闷,尤其是当公安和检察院的两位代表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瞥向了白明,这使得他深吸一口凉气。
钱衡低声道:“沧澜路案已经过去五年了,陆队你知道从哪里开始着手吗?”
这问题是突兀了些,不过的确是眼下最为捉紧的,陆吾淡然一笑,好似胸有成竹,“当然。”
白明瞧他这么自信,想必十拿九稳,便带着惊喜问道:“陆警官是不是已经知道出租屋里的那具女尸是谁了?”
陆吾尴尬一笑,挠头道:“这个周良还在查,目前还不清楚。”
“那陆警官是知道凶手的作案手法了?”
“也不知道。”
“那是确定了魏峰就是凶手?”
“还不能确定。”
白明:“……”
白明期盼的目光有些僵住,不知该答些什么。
听完这三连问后,钱衡轻抿了口茶水,也笑了笑,好似猗猗绿竹,如琢如磨,“白助理,别心急嘛,陆队自然有他的想法。”
陆吾轻点着头,满眼笑意。
白明将这笑意尽收眼底,不过脑中却如一团迷雾,“那你是打算从哪里入手?”
陆吾虽然浅笑着,不过那双眉目依旧炯炯有神,和煦中穿透着凛凛威风,他将手一抬,轻拍着身旁人的肩膀,道:“入手的地方,自然是从小助理开始。”
此话一出,犹如冷风过境,将人吹成冰雕。
白明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
钱衡也不知是何用意,扶着镜框,跟道:“是说白助理吗?”
“是。” 陆吾答得斩钉截铁。
他收回手臂,降下头来,和白明保持同一高度,平视着他的双眼,温声道:“小助理,我知道你本不是个胆大的人,但却总是为了工作去做胆大的事,遇到危险从不怕,还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好似什么也打不倒你,这点我很钦佩。”
白明一懵,不知为何他突然变得语重心长,灯光打在陆吾的侧脸,将他照得更加棱角分明。
“我想代表市公安局,希望能和槐安法院一同联合,邀请你与我一起携手调查。沧澜路案已经过去太久,那些细枝末节的线索早就无迹可循,如今翻案成功,你是整件案子的切入点,所以我需要你来配合我,你放心,我有能力保护好你,绝不让你陷于危难。”
原来这才是陆吾这顿饭的目的。
白明双手端起水杯,吸着飘飘热气,呆滞颔首,可不过点了两下,又连忙回绝道:“我,我也想配合,可我还有法院的卷宗要去处理,我才刚开始工作,不能总告假的。”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们检察院可以帮你说服。” 钱衡安慰着,紧接着道。
白明突然明白了为何陆吾今日要拉着钱衡来一同陪饭,他沉思了片刻,不知道是否该允下此事,这不是儿戏,若是答应了,既要麻烦公安和检察院,又要耽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要是到最后没落得个好结果,有理也说不清了。
他刚要开口拒绝,可当他望向陆吾那双清澈锃亮的眼眸时,他又犹豫了。
思虑许久,挣扎许久,对于疑案的好奇终究是如扶摇直上的鲲鹏,突破层层织网抵达天际,他想起在江心公园泛舟时,陆吾与自己的对话,公平正义,哪怕在别人眼里是虚无缥缈的假想主义,可在他的心里,这是每一个法律人所毕生追求的目标。
“我答应你。”
如磐石终落山林,陆吾渐渐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看着白明坚定的眼神里带着些许忧虑,便对他敬了个礼,慷慨道:“我一定护你周全!”
白明干笑两声,“那就麻烦陆警官了,不过真的有那么危险吗?”
陆吾晴朗的笑容好似旭日东升,将万里山河染得金黄璀璨,“不管有没有,我都应该保护好你。”
菜盘被端了上来,这满满的一大桌看得白明直流口水,他也不知道陆吾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答应而想讨好一番,竟然列下了自己喜欢吃的菜品,甚至还偷偷加了一份。
众人狼吞虎咽,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吸尘器,将能下咽的统统扫尽,不过片刻,桌面上已是一片狼藉。
除了白明,这饭即使再怎么好吃,他还是轻佐慢食,吃得不多。
这拘谨的姿态还是被陆吾捕捉到了,他便拿了个新的盘子,将多余的雪白鱼肉先夹出来,之后再推给白明。
吃到最后,他见白明吃得满嘴油渍,便是一笑,明媚如洗,似袅袅清风,他伸手递来几张纸巾,像是照顾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孩子,道:“来擦擦嘴。”
未等陆吾靠近,白明便连忙夺过,道了声谢。
钱衡见状,道:“陆队对白助理还真是贴心,你们以前就认识?”
陆吾笑容僵住,缓缓道:“不认识。”
白明擦过嘴角,亦然开口道:“陆警官,你说我是切入点,那这切入的第一步是什么?”
这问题恰好问在了陆吾心中所想,他鼓起勇气,道:“翻案文件已经给了钱科长,等科长提交翻案申请后,我会约个日子,希望你能再见一次魏峰。”
恍如大脑被巨石砸中,白明怔住了。
魏峰在他心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尤其是在经历上一次探监后,他甚至一度脑袋发昏,犯了头疾,这回竟然又要入狱审视,他做不到。
他抵触地向后一缩,眼神空洞,思绪一片混沌。
陆吾见他呆愣着,轻唤了两声小助理后,才将他的神智抽醒,“你别担心,上次是你一人探监,而这回,我陪你一起审讯。”
这话一出,白明如释重负,好像握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论是谁,哪怕不是一个警察,只要有人在身旁陪着,他都会感到百倍轻松,更何况此番出行的,还是魏峰的克星。
他缓慢点头,应了声好。
钱衡见此事既定,也面露喜悦,道:“我相信有你们在,这谜案一定很快就会被侦破,我在市检察院等你们的好消息。”
审讯的日子定在了阴雨绵绵的周末,这天气对于林江而言,是个窝在家里躺着睡一天的好日子,可白明却被陆吾拉着再次来到了江城监狱。
监狱依旧密不透风,像是被城市遗弃的孤婴,不会受人半点怜悯。
与想象的不同,哪怕有副支队长的陪伴,白明依旧万分紧张。
为了使其完全放松,陆吾一再强调,这次与上回不同,之前是魏峰提出主动见人,而陆吾没有探监权,这次却是翻案成功后,陆吾首次获取审讯资格,便急忙带着这位法官助理来到了监狱,进行第一时间的审讯调查。
还是熟悉的屋子,还是相同的陈设,就连位置都一模一样,屋子没有阳光,入伏的天气比梅雨更加阴沉,这是白明万万没有想到的。
魏峰斜眼,探照灯落在他的侧脸,显得笑容更加阴森可怖,他看向和陆吾并排而坐的白明,抬眼,轻咳一声,冷笑道:“几天不见,你开始当警察了?”
白明铿锵有力道:“请你接下来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这样对你我都好。”
魏峰嘁了一声,他瞥了眼白明身旁的人,若不是有陆吾坐镇,这人哪来的底气敢如此嚣张?
“上次你说给我留下的礼物,就是长春路出租屋里,藏在通风管道内的女尸吧。” 白明郑重道。
这轻狂的凶手又是淡然一笑,潮湿的空气让他笑容不过一秒,便咳了起来,他那脖子转了一圈,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带着戏谑的口气问道:“白明,你不会才发现吧?”
“你藏的?” 陆吾接过话道。
魏峰并不想要理会他,他抻着脖子,手铐叮当作响,“白明,说话啊,才发现吗?”
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样的反应在探监那日也曾出现过,白明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被陆吾抢了去。
“回答我的问题。”
魏峰坐直身子,抖动着双腿,毫不在意。
白明知道他就是这般难搞,于是从包里掏出文件,拿出指纹的照片,这深浅不一的黑白印迹如定音的铜锤,“我们发现了两枚指纹,第一枚是我的,才刚印上,所以较深。第二枚颜色很浅,是你留下的。”
有了这如山铁证,魏峰这才无法狡辩,他倒吸一口气,又清了清嗓,道:“是我藏的。”
“那人也是你杀的?” 陆吾严厉一声,神情好似站岗的哨兵,不怒自威。
魏峰继续保持沉默。
白明猜到在这样狡猾的人眼里,没有证据的谈话都是毫无意义的,只见魏峰轻抬起头,斜着眼看向自己,咳出的飞沫在探照灯下亮如星火,转瞬间泯入黑暗,而他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白明的猜测。
“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他便不会好好配合。
魏峰见二人没有出声,擦去嘴角因咳而流的口水,道:“所以今天是来套话了?”
白明将指纹照片装回去,身体向前,盯着他的眼睛,义正辞严道:“如果我没记错,沧澜路案你判的可是死缓,要是你什么也不澄清,加上越狱和劫持人质的罪名,可是要改判为死刑立即执行的,我真心劝你把一切都招出来,若你有难言的苦衷,法院会还你一个公道,也好还死者家属一个说法,还社会大众一个真相。”
魏峰笑了,笑容着实渗人,他对着幼稚的话不屑一顾,眼里透露出对白明的蔑视,“看来你还是没有悟透我的心思。”
此话一出,白明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内心默读着这番话语,可他却捕捉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一道闪电从细小的窗外划过,透着凄凄雨声,屋内瞬间亮了一片。
魏峰看着白明,将头凑近,道:“我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间越狱,又是为何劫持的你,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现在你们翻案了,这很好,我很满意,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请你们务必不要放过一个细节,仔仔细细地将当年的案子缕清。对于那三名被我杀掉的人,我只能说…”
他的脸上逐渐狰狞起来,细密的雨从窗外弹入,丝丝雨水溅在桌上。
屋内潮湿燥热,让人坐立难安。魏峰见白明擦了把汗,于是嘴角一斜,眯着眼睛,掩住嘴咳了几声,一字一句又说道。
“她们,死有余辜。”
雷声大作,白明倒吸一口凉气,好似看见了恐怖电影中最惊险的杀人魔头。
难道五年前的死者就像白明那晚被劫持似的,并非是被随机杀害,而是有意蓄谋?可魏峰坐牢前明明已经亲口承认,这一切都是他报复社会所为,这三名死者之间也并无任何关联。
白明不寒而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陆吾一掌拍在桌面上,那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雷鸣,清脆响亮,就连门外的狱警都连忙回过头来看向屋内。
这一声吓得魏峰浑身一抖,也让白明一震,不过对白明来说却是随之而来的安心,他侧头望向陆吾,大探照灯绕过他的眉目,光线边缘恰好落在他的侧颜,如同日出的泰山,带着正义对邪恶的压迫,巍峨壮阔,威严无边。
陆吾眼神犀利,死死盯着眼前的杀人凶手,神态里表现出太多复杂的情感,似乎在警戒魏峰最好离白明远一些,又似乎表露人命关天,由不得他这般口无遮拦地肆意侮辱受害者,又似乎在示意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那种压迫感是白明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的,辉光粼粼,仿佛能明朗普照每一角藏匿的黑暗,能沐浴洗涤每一条唾弃的罪恶。
陆吾眉眼里带着冷静的愤怒,使屋子好似熠熠生辉。
魏峰立马缩回身子,和二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他却并没有继续显露胆怯,毕竟他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陆吾,他既害怕,又厌恶这样的人,于是只好看向白明。
随着审讯限时的临近,他缓缓站起,被门外进来的狱警压住,出门前又轻咳两声,道:“白明,该坐牢的,可不只是我一人。”
说完,他便被带出审讯室。
这话让白明汗毛竖起。
陆吾关闭大探照灯,屋内瞬间变得灰暗,他站起身,瞧见白明垂头丧气,便微微一笑,问道:“小助理,怎么了?”
白明抬眼,心情沉重,反观陆吾倒是没受什么影响,便道:“什么也没问出,我感觉有些吃亏,浪费了这次审讯的机会。”
陆吾依旧笑着,如沐雨的松柏,他将白明从座位上扶起,刚才的冷峻如同泡沫一般,一戳便破,只剩下阳光下七彩的柔和,“若次次都能问出,那破案岂不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能有线索只是少数情况,这才是警察的日常。”
这话是有道理,白明想起小说电影里的那些神探,一个个描绘得像是神仙,让他误以为盘问推理是件极其简单的过程,可事实却大相径庭,无功而返才是常态。
他闷声一嗯,收起文件,挪开椅子,哀戚道:“那陆警官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陆吾又是浅笑如酥,一语点破了他心中的沉闷与好奇,“别丧气,我可没说我什么也没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