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侧头,见白明看得出神,他知道白明在多年前曾偶然见过这个女孩,而如今结局落得如此不堪,心里多少会有些遗憾与难过。
他并没有去打扰白明,反而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拿着这份信息表单,又抬眼问道:“吴总监,柳盈只是你们招聘进来的实习生,就已经可以担任起建筑设计师了?”
吴晓将几缕垂下发丝捋在耳后,浅笑着道:“方才翻到她的资料时,我突然有了些印象,这个姑娘可不得了,年纪虽轻,但能力都要赶上专业建筑师的水平了,听说在校成绩也是稳居第一,不过看在她还是个上大学的孩子,应聘的也只是实习岗位,我们就没有多问,应该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吧。”
她双腿放平,目光似乎不敢去直视陆吾,便挪向正做笔录的警务助理,她瞧白明写得飞快,为了照顾,于是停顿两秒后,才继续开口。
“我们本来给她安排了个师父,想要带带柳盈,可她的能力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教,凭她自己就能指点出各种问题,就连设计彩绘也都是亲力亲为,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当时心里还琢磨着,等她实习结束,一定要高薪请她留下来,不然被别的公司挖走,那可是我们的一大损失。她年纪尚小,前途应当风光无量,可却丢了性命,真是天妒英才。”
听她叹了口气,陆吾将水一饮而尽,接着便缓缓站起,向着远处眺望。
然而这一举动却让没有经验的白明误以为此次询问已经结束,便也慌张站起,一脸茫然,手中的东西紧紧抱在怀中。
这番起身惊动另外两人,陆吾侧头一瞧,倒是被逗乐了,他轻拍白明的肩膀,示意还未结束,接着便走向那通透明亮的落地窗,道:“吴总监,你这办公室视野不错。”
吴晓听言,客气一笑。
趁着没人说话的间歇,白明也停下笔,向外看去,窗外阳光明媚,如火炽阳将几朵白云点燃,光亮爬满整座城市,这是夏日里最清淡的天气,即使在这样晴朗的日子下,江州无边际的繁华也难以一眼望尽。
令陆吾新奇的是,站在这间屋子里,恰好可以看见那栋灰黑色的烂尾楼,它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在这五光十色的城市中独占一抹青灰,格外显眼。陆吾用手指向那里,道:“这里竟然能看见长春路啊。”
“没错。” 吴晓遂道。
“那条路上都是你们公司的产业?”
“是的,几乎都是。”
“包括那烂尾楼?”
“对,包括。”
“那你们监工倒是很方便。” 陆吾轻笑一声,回头看她是何反应。
吴晓应对自如,“监工还是要去现场的,这里毕竟又高又远。”
“楼是什么时候建的?”
“五年前。”
“停工了多久?”
“五年。”
“今年重启的?”
“对。”
“为什么停工?”
吴晓沉默了。
由于书写得飞快,白明的手腕略微发酸,不过他清楚,快问快答是最容易找出问题的环节,毕竟若非真实发生,吴晓也难以答得面面俱到,话里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没能等到应答,陆吾伸了个懒腰,并未把自己当做外人,不过讲出的话与他漫不经心的动作却有着天渊之别,他一语中的,如一箭穿心,“是因为前员工失足坠楼吧。”
吴晓抿着嘴,眼神似乎是在躲闪,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陆吾继续道:“我只是瞧见公安存储的档案里,证据一栏是这么写的。”
若不是白明亲眼看过那档案,都要被他哄骗了,坠楼案的档案里根本没有提到停工一说,都是这警察现场编出来的,白明抬起头,对陆吾这‘张弓搭箭,引而不发’的询问手法感到惊叹。
“不是的,那、那只是个意外,她、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停工是因为、因为当年质检不过关,所以才……”
吴晓一直保持着镇定,这次却慌了阵脚。
“不过是随口一说,不必较真儿,” 陆吾打断了她,随手拿起遥控,对着空调调低了两度,淡淡一笑,“别紧张,看你出了一头的汗。”
吴晓苦笑,急忙擦去了汗水。
“有那烂尾楼最初设计的图纸吗?” 陆吾神情肃然,不再说笑,“我需要原件。”
吴晓一怔,从抽屉中拿出一份封好的文件,递了过去,“有,这个就是。”
她将文件递了过去,瞧着陆吾仔细端详着,没有说话,屋内再次恢复沉静,她扭头看向认真做笔录的白明,问道:“我可以问这位警务助理一个问题吗?”
二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白明停下手中的笔,听见陆吾允了这请求后,心里这才有了底气,但依旧怀揣着些许紧张,“吴总监,您问吧。”
吴晓深吸一口气,道:“白警官,白助理,我也不知道该喊您什么,我就想问问你有家人或亲戚姓魏吗?北魏的魏。”
“魏?” 白明跟着重复了一遍,提到此姓,他脑海中只有一人,那便是劫持他的魏峰,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起其他的人,思索片刻,只好托着下巴,无奈地摇头,“没有,我的家人都只姓白。”
吴晓点点头,道了声谢,没再说话。
“这个问题从何说起啊?” 陆吾立在白明身后,让他顿时安心了许多。
“没什么,” 吴晓微微笑着,一副轻描淡写的姿态,“只是觉得这位警务助理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人而已。”
又是这句,白明现在一听到这样的话,便会后脊发凉,他听过太多人讲起这话,起初他还很纳闷,可自从听过卫东的安慰后,他已经没那么在乎了,便轻声一问,“那人是?”
“一个朋友。” 吴晓应道,似乎并未想要细说。
二人不再对话后,陆吾才道:“今天的调查就先到这儿吧,感谢你的配合。”
“我应该的,两位慢走。” 吴晓站起身,将办公室的门打开,随后将二人送了出去。
白明整理好设备,在与吴晓分别后,便跟着陆吾一并走向地下停车场。
陆吾斜过头,替他收起东西,笑着问道:“小助理怎么样?紧张吗?”
白明用手扶着脖子,又轻拍两下腰椎,“紧张。”
“我看你比她还紧张。” 陆吾浅浅一笑,背过手去。
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屋子里人虽少,但却只有陆吾一人气定神闲,处理起来得心应手,而白明自己和那总监倒是一个比一个坐立难安,他隐晦道:“毕竟我只是临时的,而且还是第一次,紧张也是在所难免,还请你不要介意。”
陆吾翻开记录的纸,看着那如揽清风,如照明月的娟娟字体,好似颗颗落玉,回道:“多尝试几次就好了,以后我还找你。”
任凭他看着自己的笔记,白明却无心考虑这事,他依旧埋入吴晓最后的话中,不论是魏峰,还是钱衡,每个人都说他像极了一个人,可又不说像谁,他对此感到郁闷烦躁。
然而陆吾也被白明列入了这列清单,自从遇到陆吾后,那种种反应也像是透露着一股似曾相识,只是陆吾从来没有说过,或许陆吾也和他们一样,打心里也把白明看成了一位长得相似的故人罢了。
“你这字既秀气又整洁,漂亮极了,内容也比景瑜写得认真。”
这一句夸赞将白明从思绪中抽回,他先是有些惊喜,接着便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真的吗?谢谢陆警官。”
陆吾目露赞许之色,满意地点着头,“当然是真的,景瑜是抓重点,只记关键的话,你是一字一句,甚至闲聊都能记上,就差个自我介绍,要不然就全了。要是景瑜也有你这么认真,我哪里还需要录音笔啊,只看文字就掌握了,这点,你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笔录员都强。”
这招乃含沙射影。
原来是在贬人,白明这才刚提起的精神一下子泄了气,“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
陆吾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却让白明当真了,便疼惜道:“小助理怎么气馁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可不是故意贬低你的。”
“我没有灰心,下次我会做得更好的。” 白明这才仰起头,神色如常,依旧是那般带有梨涡的似笑非笑,这神情诱人且不自知。
可他的心底却还是像是一张巨网,兜不住如同海流的烦恼,“陆警官,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很像你认识的一个人?只不过你出于礼貌,一直不肯告诉我。”
陆吾一怔,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后淡如云烟地回道:“没有,你是小助理,你不像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像你,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你就是如此。”
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这话他今天说了两遍。
他转眼看向面前的白明,目光款款,深情凝望,恍如两颗沉于宇宙的恒星,从亿万光年处不断穿梭,一路散发着耀眼夺目的万丈光芒,直到落入白明清澈如水的双眸中。
白明见他如此正经,也是琢磨不透,索性不再去想此事,只是笑着说道:“谢谢警官如此高的评价,你也一样,在长春路那晚遇见你后,你也成为了我心里不可或缺的朋友。”
不过是多加了一个时间和地点,便让陆吾神色失落,他点点头,强迫自己立刻散去这心里的阴霾,硬生生绽放出一个灿烂的晴天,“我明白了小助理,也谢谢你。”
白明扬起笑颜,眉毛弯似两角月亮,毫不避讳地打趣道:“警官在屋子里还真是从容大方,一点也不怯场,像一只大猫,如虎生威。”
此话一出,陆吾脸上情绪凝固成冰,心中涌出一场旁人看不出来的海啸。
他停在原地,四肢看着僵硬,不太协调,满眼惊讶,徐徐低头,不可思议的道出两个称号。
“如、如虎?老虎哥哥?”
这种反应让白明也收起笑容,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陆吾咽了口气,六神无主,脑中不断想着什么,他连忙收回扰人的思绪,挠着后脑勺,挤出如东风过境百花生的笑容,抬起一手轻搭在白明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温柔,“没什么,谢谢你的评价。”
白明只是愣在原地,看他这喜忧参半的样子,没敢接话。
陆吾眉梢一蹙,像是不太甘心,带着愕然与激动的神情,脱口而出:“小助理,你,我……”
他的呼吸微微颤抖,藏满了难以名状的情绪,此刻的陆吾一改往日模样,他这不敢靠近又不想远离的情绪让白明心里为之一颤,好似世间的风皆被蒸干,花香飘不近,郁热散不出。
然而脱口的话像是被缰绳勒住的野马,硬生生被他吞了回去。
时间停在了这一刻,好似打破玻璃咽进胃里,陆吾的眼神过了许久后才落了下来,怅然若失,又平静回道:“没什么。”
他扭过头,虽然背对白明,不过落寞的姿态却显而易见,“咱们回去吧,天色不早了。”
说完,他大步向前,留下原地一脸迷茫的白明。
白明不解,急忙追上,疑惑问道:“等等我,陆警官,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陆吾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过快,于是放缓脚步,凝声道:“只是觉得你讲出来的模样很有趣。”
“有、有吗?” 白明听得云里雾里,他着实没有想到一句评价会引起陆吾如此大的反应,他并未看出陆吾有欣忭的神情,反而是一股惆怅与悲凉。
他不再说话,低着头走向轿车。
陆吾将车门解锁,跨入驾驶位,见白明沉默不语,好奇道:“想什么呢?”
白明也跟着坐上副驾驶,扣紧安全带,他不敢再讨论这个话题,便问起了正事,“不知道刚才的审问,陆警官有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车子缓缓启动,离开车位,陆吾回道:“我可以先听听小助理的见解吗?”
白明将笔记在腿上摊开,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留下的字迹,思忖片刻,也没想出什么,只好含羞道:“好像除了最基本的情况,也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陆吾点了点头,“我同意。”
这个答案出乎白明的意料,他大跌眼镜,完全没了头脑,无奈应道:“这果然不是个容易活儿。”
陆吾微笑,一手抓起卷好的图纸,用其轻轻敲了下白明的脑袋,又道:“别急,吴晓的证词还有待考证,她讲话的时候眼睛要么朝着右下方看,要么就会紧盯着我。而人在真正思考的时候,眼球会微微向上,并且会避免长时间注视着对方。”
白明一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正常人眨眼的频率为一分钟15到20次,也就是每3到4秒会闭上一回,可她频繁眨眼,明显速率过高,双手也在不自觉地乱动,她一直注视着我,就是想要给我心理暗示,让我相信她所说的话,眼球向右方去瞟,也证明了在她刚才的陈述中,大概率是有胡编乱造的成分,也就是掺杂了谎话。”
白明讲不出话,他的双手抚在纸上,目瞪口呆,这种情节他只在电影里见过,他平息着自己的起伏不定的情绪,对陆吾产生了敬畏,“那她为什么要说谎呢?”
“这我也无从得知了,不过说谎分为四种:完全虚构,故意遗漏,夸大其辞以及移花接木。很明显,若是她真说了谎,那定然是属于移花接木,” 陆吾目视前方,神情肃穆,“不过这种偷梁换柱的小把戏,是很轻易就能避免的,她也有可能是真的因为过度紧张,才留下了不自然的微表情。这只是简单的推理,不能进行定论。”
即使如此,白明内心也早已拍案叫绝,他又翻开了笔记本,一遍遍地默读着记述的对白,可他不论怎么反复浏览,却依然找不到有用的线索。
况且即使吴晓真的说了谎,魏峰已然坐定了杀人凶手的称号,沧澜路案和这位总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她完全没有必要撒谎,这也是白明想不通的地方。
回程的时候总会感觉比去时要快,没过一会儿,车子便停在了市局院内,乍看一眼,玉兰树美不胜收。
可白明却丝毫没有注意,陆吾见他一路上都在深思这事,便也没有去打扰,只好在车子安稳停下后,才用手轻晃着他陷入笔记的目光,“小助理,我们到了,你还在想呢?”
被他这么一晃,白明立刻回到了现实,他猛地抬头,后脑勺撞在了头枕,他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抱着脑袋,只见陆吾捧腹大笑后,他才望见了市公安局的巍峨主楼。
夕阳西下,暮色追赶白日的风光,余晖从天空而落,洒在白明的肩上,他将所有东西一并递给陆吾,接着刚要下车,就听这警察柔声说道:“马上就到下班点儿了,你稍等等我,我把东西放上去后,就下来开车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 白明匆匆摆手,慌得又将车门打开,“我坐地铁就行,真的不用麻烦警官了。”
陆吾绕到他这一侧,替他按下车窗,又把门关紧,伏在一旁,定下心道:“你陪了我一天,我还没感谢你呢,反正我们住的也近,我正好顺路,就这么定了。”
他没有给商量的余地,朝着白明一笑后,便大步向楼内走去。
车内燥热,还好车窗已被拉下,白明抬头望向东边青色的月亮,这般日月同辉的景象,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壮观。
还不能称为晚风的气流将白明这一日的倦累一瓢吹散,洗尽满身铅华,它从面颊吻到脖颈,从耳垂吻到下颚。尘世俗人间的吻痕让人面红耳赤,唯独清浊相间的凉风使人满面红光,这样沁人心脾的犯罪,等到月升日落,可以称为晚风既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