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街静得出奇,不过白明没有在意,雨这么大,现在还在路上的走着的人,两只手都能数清了。
他回头一看,平日里繁华的街道上此刻只剩他一人,路灯在雨水的冲击下忽明忽灭,他在地上的投影也时现时停,他的心里开始有些慌张,倒不是对林江提到的什么杀人犯,而是一种对这气氛莫名的恐惧,此情此景像极了恐怖片的开头,而他自身的处境,就是每一部电影里第一个死去的,最不起眼的受害者。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白明知道在进入长春路的街角处,有一栋正在建造的工地,那一段没有路灯。由于最近在施工,平常工地里还会有数不清的工人连夜作业,各种大探照灯都会打在路面,那时候白明倒是从来都不觉得害怕,不过今夜雨势加剧,那些工人怕是也早已停工了。
当他转身拐入街角,果不其然,施工的机械都已停止,没有一人在此避雨,工人们已全部离开,这条路此刻漆黑一片,毫无人影。
白明鼓足勇气,心想不过只是这么一段,只要加速通过后就能早些回家,若要此刻绕路,又要在雨中多走上个十五分钟,更何况大路上也没有什么人,还是早点回去最稳妥。
既然决定了,那就快点走过去。
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前方黑漆漆的道路,他轻轻踏进,一脚泥水四散崩开,让他本就淋湿的衣服更加浑浊不堪,他深吸一大口气,大步向前迈去。
一步又一步,他不敢向两边观望,他觉得只要自己不看,就一定不会出事,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虽然愚蠢,但在此刻的确能消除他内心的部分恐惧。
白明第一次觉得这条路竟然如此之长,走了好久还没有穿过。
突然喵的一声,一道黑影迅速闪出,他倒吸一口凉气,双腿蹦起,浑身打着哆嗦,他拿手电筒循声照去,只见一只小狸花猫躲在工地的角落,小猫与他一样,一身湿漉,都正被大雨冲刷着。
他定睛一瞧,才发觉原来这只小猫就是前几日林江送他回家时,开车差点撞上的狸花猫,他松了口气,打了声招呼,小猫并没有离去,只是呆呆地叫着,叫声十分频繁。
他没有在意,反而离小猫越来越近,通过手电他才看清,小猫的眼睛原来根本没有在看他,反而是看向他的身后。
猫咪不停地叫着,叫得白明心里越来越慌。
突然,叫声戛然而止,狸花猫跳出这手电的光晕,一溜烟儿地钻入黑暗,立刻消失了踪影。
白明一愣,而他的身后却出现微弱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朝着自己的背后徐徐靠近,雨水加剧,他却依然可以在这杂乱无章的风雨声中,听到井然有序的步步落地,脚步十分规律,每一个脚印都像是落在了白明那颤抖的心上。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此时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他什么也不管不顾,连头也没有回,撒腿就跑,手电的光束四处晃动,更可怕的是那后面的脚步声也跟着跑了起来,他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成为了后面那人的目标。
白明从小到大从未这样恐惧过,他拿着手机,甚至都没有去看屏幕,生怕自己的速度会慢下来,他熟练地将手机解锁,快速拨打了报警电话。
接线员是一个女声,她倒是不慌不忙,道:“您好,这里是报警中心。”
白明根本来不及听她讲话,立刻抢过话道:“救命!救命!”
接线员听到那边急促的呼吸,交杂着快速奔跑于大雨中的声音,她明显感受到了危机,于是连忙道:“别慌先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后面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时不时传来一阵怒吼,白明立刻道:“有人、有人在追我!”
黑暗的路马上就要走到尽头,前方一丝微亮的路灯光正在由远及近,他像是看到了一丝希望,奋力朝那里奔去。
接线员再次问道:“你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说到这里,隔着昏暗的路灯光,白明微微回头,只见一个长相凶恶,穿着破烂,体型健壮,看起来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人,正拿着一把斧头快速追来。
看到这一幕,白明腿都要吓软了。
但他的大脑在疯狂传递着信号: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他急忙道:“是、是个男的,不过好像有一米八几的样子,寸头,穿着黑白相间的衣服,拿着一把斧头,我、我不认识他!”
接线员这才慌了起来,“你在哪里?我们立刻派人过去!”
大雨倾盆而下,视线逐渐也变得模糊,地面湿滑,白明不由地降低速度,后面那人也随之放慢了脚步。
小区大门很快出现在了眼前,不过那里没有保安,只有一个时灵时不灵的监控摄像头,在雨水的冲刷下,他也不知道这东西还工不工作。
“长春路!我在长春路!”
他立刻拐进大门,小区里面又是漆黑一片,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跑了进来,可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奔跑,后面那人也随之跟了进来。
在即将跑入单元楼内的时候,白明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一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他还是奋力爬起,还没能站稳,身后那人一把掐住他的后脖颈,他感到全身发麻,斧头从身旁落下,砍在面前松软的地面,他打了个寒颤,又听那人恶狠狠道:“小白猫终于被我抓住了。”
那人冷笑一声,仿佛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死死勒着白明的衣领,又举起斧头横在人质的脖子前,拖着就往小区门外走去。
大雨落在他的头顶,沿着脸颊流了下来,样子像极了电视里演得那些坏人,白明瞧见他的模样,心里万分恐惧,不敢动弹,只好听天由命。
那人也瞥向白明,仔细地打量着他的容貌,突然开口说了一声。
“真像啊,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白明听得一头雾水,看着这人眯成缝的眼睛,他还是不敢说话。
那人盯着白明的帽子,迫使他仰起头来,手中挥动着斧头,斧刃在雨水冲刷下闪耀着犀利寒光,“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乖乖按照我说的做,否则你就和五年前死的那些人一样,等着进下水道吧。”
听他说完这番话,白明才敢确定这人果然就是沧澜路案的那名在逃连环杀人犯,他压抑着自己恐慌的心情,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人将头凑近,轻蔑地看着眼下的人,道:“我就喜欢看人死前绝望的眼神。”
说完,他将白明一把拉出小区门外,才刚一出大门,便瞧见远处飞驰驶来七八辆警车,车顶闪着红蓝相间的灯光,将除了小区外的所有路口全部封死,看着眼前的场景,白明像是看到了希望,这提着的心可算是能放缓了些。
雨势减小,变为淅淅沥沥,长街起了层雾霭,像是离人的泪眼,朦胧出众生的轮廓。
这杀人犯这才意识到刚才追逐的时候白明报了警,他气急败坏,一手捏住他鸭舌帽下后脑勺的头发,一手用斧头紧贴着他的脖子,他咬着牙关,明显紧张了起来。
白明被他抓得头皮生疼,他能感受到只要那人用斧头往里推进一寸,他就能立刻命丧当场。
事态紧急,车子随意停靠在路上,前前后后共下来十几个警察,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枪,瞄准着白明身后那人。
白明吓得闭上了眼,紧低着头,只听身后的杀人犯大声怒吼道:“离我远点,否则我杀了他!”
警察不敢向前,但也没有退后,气氛就僵持在了这里。
就在这时,那群警察中突然亮出一个雄厚且洪亮的声音,那声音显得格外稳重,一股安全感在白明心中油然而生。
“放开他,我来做你的人质。”
白明依然戴着帽子,他寻声略微抬头,只见在众人之中走出一人,那人高大威猛,身材伟岸,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往前一站,便给身后的犯人一种压迫,贴身警服显得他肩宽腿长,是个成熟男人的模样。
仔细看他的脸,那警察有着浓密的眉,深邃的眼,俊朗的五官夺人眼眸,他站得挺拔,像是一棵高大的杨树,气宇轩昂,英气十足,一顶警帽戴在他的平头上,反而显得更加阳刚。
他就那样站在众人之前,薄雾绵绵,无暇的清雨使威严冷峻的他看起来恍如入世的神明。
云中月华似练,一弯倾入这繁杂的人间,大雨像是也识了趣,为了给月光绕路,便不再继续倾盆而下。
那名警察将手中的枪收起,又迈进两步,自身带来的威力使杀人犯心中一颤。
“又是你,当年就是你抓的我。” 杀人犯瞪了他一眼,又环顾一圈,大声喊道,“都让开,让我们走!”
见警察们并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杀人犯又亮起斧头,微微摩擦着白明的脖子,这让他感到一丝皮开的疼痛,他倒吸了一口凉声,惨叫了一声,似乎感到已经有血丝缓缓淌出。
“你别冲动!” 那为首的警察高喊一声,接着向后退去,其余警察也纷纷让道。
杀人犯将白明顶在他的身前,继续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生怕警方一个开枪会打到他。
白明不愿离去,反而故意拖慢速度,他低声说着,音量只够二人听道:“你走不掉了,那些路口全是警察。”
“你给我闭嘴!” 杀人犯怒吼一声,死死抓着他的头皮,像是都要扯下头发,白明闭眼咬牙,那些警察也都心中一惊。
杀人犯喘了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已经无力逃脱,想来他此番劫持的目的还未达成,又想到这次回监狱必然不会再是死缓,于是心生歹念,想要将那层抓过自己的警察也一并处理掉,他看向黑暗的小区,指向那名站出来的男警察,喊道:“你!把身上的武器都扔掉,随我过来!”
那位男警察刚要起步,他的同事却连忙阻拦住了他,可他却大手一挥,示意没事,又在众人面前将警棍,电棒,手中的枪全都扔下,毫不畏惧地跟了过去。
三人就这么进了小区,一个杀人犯,一个警察,一个无辜的只因下班太晚惨遭尾随挟持还找不到工作的路人法学生。
那杀人犯劫持白明在前,男警察跟在不远处,等到走入一片花丛中时,杀人犯开口说道:“都怪这个小崽子报警报得这么快,我今日一定是逃不走了,既然如此,我要拉你们两个其中一人给我陪葬。”
白明心慌意乱,始终低着头,不过他瞧那位警察倒是气定神闲,严厉地看着身后那人。
杀人犯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尖利的小刀,扔到了警察的身旁,说道:“不如你来,我保证放这个小崽子走。”
警察没有捡,不相信他所说的,只是依旧看着他,目光冰冷,语气寒冷地说道:“你把他放了,我就来陪你。”
杀人犯大怒,吼道:“你当我傻吗?你先!”
这声大喊让白明一震,他感到自己双腿都在颤抖。
杀人犯看着警察缓缓捡起那把刀,正反瞧了两眼,他笑容越来越张狂,迫不及待地希望那警察可以当场毙命。
警察死死地盯着那杀人犯,手举短刀,慢慢放在自己胸口,他计划着趁杀人犯放松警惕时,一把冲上前将人撂倒,可这样做却太过冒险,人质的生命安全会受到极大的威胁,可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白明忍不住了,他不愿意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害死一个无辜的警察,于是开口,大声说道:“你还是砍了我吧。”
此话一出,俩人都呆住了。
杀人犯率先开口,他一把甩下白明的鸭舌帽,怒道:“小崽子,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白明一抬头,和那警察对视上了。
那是这警察第一次在雾气中看清眼前的人质。
乌云之上的泠泠月光被群星环绕,那个勇猛的警察看着白明的脸,完完全全怔在原地,像是被雷电击中一样,整个神情都写着不可思议。
他瞳孔直直放大,眼里的锋芒变得温和,如同一汪融冰而化的清水,深邃且透明。他手中的刀微微颤抖,身体杵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揪成麻花似的心弦在他的体内不断波动,仿佛用手轻轻一碰,那眼里就会落下泪来。
白明也呆住了,不知道这警察为何是这般反应,想了几秒,估计又是一个将自己错认性别的人,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该这么夸张。
那名警察一脸不敢置信,带着十分矛盾的表情,好似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像是提心吊胆的惊恐,无数情绪交织在心头,愧疚,歉意,欣喜,激动,一切躁动不安的思绪让他紊乱。
夜风从玉兰花间溜过,裹挟着清香,扑鼻而来。
那原本的计划他不能再施行了,哪怕他选择听杀人犯的指令,他也必须放弃他的想法。
虽不知这警察是犯了什么病,可白明也由不得时间去想这么多,由于那杀人犯就在他的身后,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眨着眼睛,他向地面瞪了两眼,对着警察疯狂示意。
那警察立刻回过神来,眼神变得坚定,他对白明微点了下头,表示会意。
那杀人犯怒吼一声:“不想死就快做!”
白明闭上双眼,他深吸一口气,随即猛地曲膝一蹲,那一刻他感受到斧头锋利的刃轻轻擦过他的脖子,不过由于速度太快,直到蹲下之后,他才感到隐隐作痛。
警察奋力冲起,扔下小刀,一只手将蹲下的白明搂在了怀中,紧紧护住了他,随后就是一个扫荡腿将杀人犯击倒,另一只手将未抓稳的斧头夺去,用力甩进花丛,胳膊肘将那杀人犯顶向后方,又用结实的后背将他压倒在地,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白明在他的怀中紧闭双眼,只能感觉身体随着这警察在不停地转着,接着便倒在了地上,不过他的身子倒是一点也不痛,毕竟他的身下就是那警察,而那警察的身下是那杀人犯。
有两个壮汉给他当垫子,他毫无感觉。
警察一声指令下达,其余的警察也都冲了进来,见他们三人呈泰山压顶的姿势躺着,都有些震惊,但反应还是极其迅速,众人将作案工具全部没收,给杀人犯戴上了手铐,压上了警车。
收拾完残局后,白明从他的怀里抽出,依然瞧见那警察的神情十分不自然。
那警察适应了几分后,转过身,凝视着白明,将他打量一番,前后左右围着他转了一圈,查看他有没有伤势,语气中充满了关心,殷切问道:“你、你受伤了吗?”
白明摇头,反问道:“你呢?”
那警察见白明没事,松了口气,倒是揉了揉肚子,像是半开玩笑说道:“没、没有,不过被你撞得有点痛。”
白明:“……”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名警察发笑,笑得格外憨傻,与刚刚对峙时那严肃冷淡的样子截然不同,看着他的笑容,白明倒觉得有些熟悉,虽然此刻是初夏,但却如沐春风。
深夜的风推走天上的云,也吹散人间的雾,月色熠熠发光,满街都是壮阔波澜,可那最明亮的星辰却在这警察的双眸里,他将自己的警服脱下,搭在白明身后,道:“你的衣服都淋湿了,穿上这个吧。”
白明连忙后退,摇头拒绝,“我不用的,谢谢你。”
警察的力气大得多,一把将他拉住,硬是要披在了他的身后,道:“我的衣服有点大,你先凑合凑合,我一会儿帮你找个合身一点的,你、你千万别感冒了。”
这语气更像是个命令,白明被按着套上这件巨大的外套,一件普通的警服夹克在他身上倒像是一款短版的风衣,只不过袖子极长,他露不出双手,不过那警察替他挽好袖子,看到他穿上后,也满意地笑了。
看一个陌生人对自己如此温柔,他不禁好奇问道:“警官,我们、我们认识吗?”
那警察笑容立马僵住,身体绷直,牙间轻轻一颤,宛如一道电流穿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便深吸两口气,眼里闪烁着路灯的光亮,稍等了片刻后,才咬牙坚决回道:“不、不认识吧。”
白明点点头,印象里自己确实从来没见过他。
那警察瞥见白明脖子上的擦伤,惊讶道:“你脖子上有伤口,快随我去医院!”
白明再三拒绝,心想要是耽误久了,明天就参加不了槐安区人民法院的面试了,法院是他最心仪的工作场所,因此这场面试耽误不得,可那警察不依不饶,非要带他去做检查,白明最终还是被他拉上了警车,妥协的原因是那警察说,就算不去医院,也得去公安局做询问笔录,反正回家睡觉不可能了。
这令白明反而更担心自己的面试了,这是他第一次坐警车,内心反而有些紧张,他打开车门,坐到了后座,而那名男警察则去了驾驶位。
与他们二人一同上车的,还有一位女警察,她坐上了副驾驶,回过头来一直不断安慰着,她猜测白明内心定是受到了极大的阴影。
不过白明的情绪倒是正常,对答自如,没什么过激反应,不像是受到了惊吓。
男警察开动警车,一声打断了她,说道:“他胆子不小,一点儿也不慌。”
“其实、其实心里还是很害怕的。” 白明干笑着,他系好了安全带,等到车子发动,他又开口问道,“还不知道两位警官怎么称呼啊?”
男警察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瞧了白明一眼,那眼神显得有些忧伤,不过只是看了一眼,又立马看向前方,他咧嘴一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此刻的他完全没了刚才办事时的雷厉风行,反而显得柔情四射。
梅雨终停,路面上皆是积水。
他缓缓道:“我叫陆吾,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