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光影流转。
摊上这事,不论是谁心里都要低沉一番,尤其此刻已凌晨两点,再繁忙不息的城市都会略显疲态,要去睡上一觉了。
女警察开口回道:“我叫王倩,你呢?”
“白明,白天的白,明天的明。” 他看向这位梳着短发,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王警官,点点头,也随之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听到这儿,陆吾倒大笑一声,“你这名字倒是都能和天组成词儿啊。”
“是,是。” 白明干笑着,只好尴尬地应道。
车内一阵沉默,他向后一靠,身体陷入这后座的沙发里面,目光看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静谧夜色,不禁打了个哈欠,满脑子都在准备着即将到来的面试内容,可想得越多,他便越觉得困乏。
王倩倒是歇不住嘴,继续想要搭话,她一转头,在后退的路灯光中隐约瞧见白明脖子上有些血痕,一手从包里连忙抽出纸巾,递了过去,说道:“你的伤口不要紧吧。”
这句话打破白明几乎僵硬的思维,要是不说还好,这么一提他突然感到脖子上的确有些刺痛,他下手去摸侧颈,一点粘稠的液体在手指间淌开,他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接过纸巾,又糊住了伤口,在软纸按上皮肤的那一刹那,他才真正感受到了疼痛。
陆吾焦急问道:“白明同志的伤口发炎了吗?”
白明一愣,同志这个称呼像极了上世纪人们之间的叫法,可看陆吾不过只是大自己三四岁的模样,叫起人来却这么老气。
“没有没有。” 白明立刻回道。
“你们坐稳了。” 陆吾伸出手臂,按下了控制车顶警灯的按钮,一脚油门差点抽走白明的魂儿。
警车在城市迷宫里快速飘逸着,从高架飙入立交,从大道钻入小巷,白明拿下纸张,定睛一瞧,那流出的血液不过一星罢了,而且脖子也不再疼痛,他不以为然,道:“陆警官,这也太快了,我这伤口一点也不严重。”
陆吾接过话道:“严不严重要等检查完才算数,我只听医生的。”
与他唱调一致的王倩也随声附和:“要是伤了动脉,可是要命的。”
这么点的出血量,白明深知是无碍的,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提议并不重要,越说只会让二人越觉得自己是因为面试所以想要早些离开。
警车一路开到了市中心最好的江安医院,车子就临时停在了路边,两位警察本想拉着伤者去抢救室,不过在医生瞧了一眼那伤口后就被拒绝了,于是二人又决定去普通诊所,男警察跑去挂号排队,女警察则负责照顾伤者先去诊室等候。
二人的决策下得格外迅速,即使分头行事也依然有条不紊。
白明瞧王倩的业务不是很熟练,一切命令都是听陆吾的,于是好奇问道:“王警官,你是实习警察吗?”
王倩有些惊讶,答道:“我的确是实习的,所以你可别叫我警官。”
“那陆警官呢?” 白明微微笑着,继续问道。
“师兄可是正儿八经的人民警察,他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
如此大的官职让白明心中一惊,他侧头看向自己穿的这件警服外套,这才发现二级警督的肩章就别在两侧。
王倩瞧他一副吃惊的面孔,又道:“师兄是刑警,不属于指挥中心和地方巡警的,这不犯人越狱,于是长春路那边加强了警备,所以今天他带我来派出所巡查,正好遇到了这事,就和其他民警一起赶来营救你了。”
听完这番话,白明立刻对那暂时离开的警察肃然起敬,原来陆吾看起来年纪轻轻,却已身居高位,他惊叹一声,感慨道:“陆警官真是年少有为,他是你的师兄啊?”
王倩嘴角一扬,很是自豪,“没错,也就是学长,我们都是江州人民公安大学毕业的,不过师兄大我好几届,工作了很多年,在市局可是出了名的王牌刑警,不管多难的疑案,他都能成功破解,效率又高,速度也快,胆子还大,可谓是稳准狠,这局里面的警员啊,都对师兄夸赞有加,很是佩服。”
白明点了点头,就凭今晚陆吾从自己一个眼神中就能读懂用意,并且把自己成功救下的这点看来,这警察的确很靠谱。
王倩轻拍着他身上的警服外套,又道:“不过师兄对你也太上心了,我可从没见过他对别人这样,连衣服都拿给你穿,平常他救完人,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这回竟然亲自把你送医院来,你们这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这话深深地点在了白明满是疑惑的心窝里,他本以为陆吾对谁都是这样,可现在听来好像并非如此,他摇着头,表示不解,“他难道不是一向热情待人吗?”
王倩连连摇头,一脸嫌弃地解释着。
“热情?那你想多了,他虽然长相出众,身材高大,工作上表现突出,功劳首屈一指,在派出所,公安大学,各个分局都有无数的粉丝,但他对谁都是一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模样,话也是极少,永远都一个表情,就像个冰山。”
白明反而更加困惑了,他很难想象王倩说的人正是自己刚刚亲眼见到的警察。
王倩语气突然变得稍显低落,“其实是大家都不知道,师兄他心里有个结儿,听说他一直对某个旧爱放不下挂念,好多年了,但他从未提过,这才对谁都是这种态度。”
旧爱?挂念?
白明模棱两可,不过见王倩全盘托出,就连这种细节都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他心中暗自想着:王警官还真是自来熟啊,完全没把我当成外人。
二人才刚走到诊室门口,只见陆吾从远处跑来,手中拿着挂号单子,将白明轻推进了屋内。
擦伤。这结果和白明想法完全一致,毕竟见到医生的时候,他脖子上的伤口都快结痂了,而医生也只是淡淡说道:“再来晚点,伤口都要好了。”
两位警察这才都松了口气,只有白明无奈笑着。
三人又回到车上,一路开回了市公安局。
询问室密闭无窗,面积极小,晃眼的探照灯垂直打落,屋内满是潮气,几声鸦叫从门外荡入,白明坐在那坚硬的椅子上,而他的对面,除了陆吾,还有另一位年轻男警官。
年轻警官叫做景瑜,他的年龄虽然目测比白明小了一两岁,但却有着傲人的个头,只是因为身旁陆吾过高,才显得他看着矮了些。
景瑜过分内向,作为市局刑侦支队下的一名警员,也是陆吾专用的笔录员,他一句话也没问,只在那里奋笔疾书,做着笔录。
待到问话结束,陆吾才慢慢站起,以试探性的口吻道:“白明同志,我送你回去吧。”
这让门外等候的王倩听得一愣,抢过话道:“师兄,你不审讯那杀人犯了?”
陆吾挠了挠后脑勺,斟酌片刻后,又对白明道:“要不,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审讯完立刻送你回家。”
这番执着让白明着实想不通,他与此人非亲非故,如此热情倒是让他有些排斥,再一想到明早的面试,他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谢谢陆警官的好意,我自己回去就好。”
“那我可以加你的手机号码吗?” 陆吾再次问道,他的语气格外谨慎,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警察询问受害者的个人信息自然是天经地义,可他这番小心翼翼,让白明觉得他礼貌过了度,反而更加紧张了,便连忙应道:“当然当然。”
王倩站在一旁,她的师兄与平时判若两人的神态让她一头雾水,正当她感到疑惑时,却看到陆吾回过头,表情也没有刚才那样柔和,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命令道:“你送白明同志回去。”
这强硬的语气才是她师兄日常的样子,她砸了砸嘴,转身出门,去开了辆警车。
白明再三推让后,还是拗不过陆吾,于是被说服了。
临走前,陆吾又确认道:“白明同志,能否问一下,你明天是要去哪里面试?”
“槐安区人民法院。” 白明回道。
他刚说完,明显看到陆吾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像是一只大雁轻点浮水而展出的涟漪,那笑意一闪而过,又瞬间消失于凉夜。
陆吾又道:“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白明告完别后,又上了王倩开来的警车,这才离开市公安局。
车子行驶在如墨的天空下,王倩开口问道:“白明,你是自己一人住吗?”
白明慢声道:“没错。”
“长春路?”
“是的。”
“那你和师兄住得不远,他也是自己住,” 王倩毫无睡意,夜班总是让初出社会的她感到兴奋,“不过他回家不多,公安事务太过繁忙,他有时候熬到深夜就在警局的宿舍里直接睡下。”
“住得不远?”
“嗯,也就三站距离吧。”
白明脸色原本已露疲倦,可听到三站这个熟悉的名词,心中一动,清醒了过来,“陆警官住在花白浜吗?”
“没错,就是那里。”
白明大吃一惊,四大商圈的房价可都直通云层,他又打探了一句:“该不会楼下还有个蛋糕店吧。”
王倩急忙点头,“对对对,我还去那里买过,味道倒是不错。”
这果然够巧,白明浅浅一笑,“那还真是有缘,我在那家蛋糕店当收银员。”
王倩闻言,有点纳闷,“那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刚刚毕业才去打工的。”
“这样啊,你学的是会计?”
话说到这,气氛立刻尴尬起来,白明硬着头皮道:“我、我是学法律的。”
这话一出,他甚至感到空气凝结了片刻。
王倩果然一怔,接过话道:“法律啊,那我们也算半个同行了。”
话题再次终结到这儿,这番对话如同一个被推压捻揉的面团,糊了白明满脑子,他已经迫不及待要下车了。
可王倩才不会这样,她脑子里回想了一番,缓缓说道:“怪不得师兄说你被劫持的时候一点也不慌,原来是学法律的,这种案子应该见怪不怪了。”
白明干笑几声,“是啊。”
王倩继续道:“那你一定知道劫持你的人就是当年的沧澜路案的连环杀人犯吧。”
白明点着脑袋,他想起那杀人犯说当年就是陆吾将其擒拿归案的,不过此刻王倩又重提当年这个轰动一时的案子,这倒让他内心有些拿捏不准,“知道,我曾经学过。”
“那你知道沧澜路现在叫什么嘛?” 王倩微微笑着,再次问道。
看着自己的出租屋逐渐出现在路的尽头,白明打了个哈欠,又摇了摇头,表示答不上来。
天色发青,翠如瓷釉的侧壁,黎明的曙光追赶夜色,在绚烂的朝霞中肆意屠戮着凉风与月光,昨夜的梅雨清洗万物,天上没有一片浮云,想必今天是这初夏里少有的大晴天。
王倩猜到他一定不知道,便坦言道:“沧澜路现在就叫长春路。”
白明顿时恍神,他半张着嘴,十分震惊,沧澜路案还是在他上大一的时候发生的事,在那之后,他也没有再继续关注过这条路的动向,只知道这是一条坐落于江州大学附近的小路。
而长春路,也紧邻江州大学。
白明微愣,他想起自己此刻住着的屋子也曾经出过人命,也就是说,这屋子之前的租户,是沧澜路连环杀人案中的其中一名受害者。
想到这里,他不禁浑身打颤,身体发冷,脑子一片混乱。
王倩看他有些奇怪,便连忙喊道:“白明,你怎么了?”
白明仰起头,看着前方偶有车辆出现的道路,熙攘的城市已经开启了新的一天。
王倩察觉到他的异状,安慰道:“你别害怕,我想这次师兄一定会将那罪犯看管得严严实实,现在长春路很安全,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白明倒也不是恐慌,而是对这一切的巧合,心里感到隐隐惊愕,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他乏累的双眼此刻已经不再困倦。
车子停到小区门口后,白明道谢完便立刻上了楼,离面试的时间不过两三个小时,现在睡觉怕是来不及了,他直接洗了把脸,往嘴里塞了几口面包,拿上材料,便挤地铁出发了。
这是清晨的第一班列车,车上几乎没人,他随便坐下,找了个栏杆一靠,也不知为何,一夜未眠后竟然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困倦,就是感觉累乏了,乏到随时可以摊在地上,四肢也使不上力气,眼皮也恨不得紧闭起来,可大脑却格外精神。
来参加面试的人不多,毕竟没有人愿意去干这实习工作,报酬少得可怜还不一定成功转正,尤其还是在区级法院,小案子多的数不完,各种纠缠各种纷争,听起来就让一众跃跃欲试的人感到头大,因此白明的竞争者少了许多。
面试官是个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法官,五十出头,名叫郑烨,瞧他的面容就知道是个犀利的人,他戴着一副黑色眼镜,不苟言笑,在这大夏天依旧一身西服,他简单地问了些情况,又考了一些较难的法律题目,每道题都严格地针对不同的纠纷而出,面试者只能自行分析。
等到结束,白明感到情绪低落,他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和他一起求职的竞争者倒是一个个对答如流,讲得绘声绘色,他无颜去与这些人竞争这个岗位。
正当所有人要离开的时候,郑烨却将白明一人拦下,待到屋内只剩二人的时候,他看着白明脖子上的结痂,冷冷一声,道:“昨夜就是你在长春路被挟持了吗?”
这消息怎么传播的速度使他白明愣住几秒,接着点了点头。
郑烨在原地将他打量一番,又道:“你被录取了。”
好似一声春雷炸响,白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中装满了一万个为什么,脑子几乎停止了转动。
郑烨见他完全愣住,推着眼镜,不屑问道:“有问题?”
白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我、我被录取了?”
郑烨点头,“我这里可没有纸质的录取通知书,明天九点来这里上班,不要迟到。”
说完,他的目光挪到一旁,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杂物。
白明还是不知所措,又问道:“我,为什么被录取呀?”
郑烨抬头,看了眼那满是疑惑的面庞,疑惑下又压抑着无数的喜悦,他又低下头,清冷地咳嗽一声,道:“心态吧,我觉得你心态挺好的。”
白明:“……”
这让白明更加摸不清头脑,他本以为是自己一些其他的优点被捕捉到了,可等来的却是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该为这个理由高兴还是气馁,不过既然已经被录取了,单凭这一件事,就值得高兴。
回家的路上白明完全没了困意,天色明朗,像是反光的珍珠,温暖的阳光在他的身上流转,暖风和煦,溜入他双袖之中,好似夹杂着棉花的柔软。他哼着曲调,蹦跶走着,毕业之后从未觉得这般惬意。
手机叮地响起,那是新闻推送的声音,他低头一瞧,只见那标题赫然瞩目,而他本人的照片就出现在那题目之下。
《昨夜我市长春路段发生一起恶性人质劫持事件,嫌犯现已被警方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