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高跟鞋声逐渐增大,这让白明的心也随之紧张了起来,可他侧头看向陆吾,却瞧见这警察还是一如平常的冷静,他只能也暗自劝着自己,安静听着就好。
询问室的门被缓慢推开,廊外阴云蔽日,黯淡无光。
该来的还是来了。
何嫣面无表情,等走入屋内后,那笑容反而一转晴明,她礼貌性地向着二人点头,随后伸出手臂便要握手。
陆吾本不想握,可无奈这手已经伸在了面前,他的职业素养也强迫他不情愿地摇了两下,简单寒暄两句后便坐下了。
何嫣扭向白明,依旧面带微笑,仿佛之前的碰壁是件子虚乌有的事,她与白明简单一握,没有摇动便立马缩了回去,连句问好都没有。
然而这态度已经让白明轻松许多,纠着的心也着实放宽了些,他本以为这场面会很难堪,可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多了。
哪怕是见了熟人,陆吾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就连语气都仿佛生出冰霜,如乌云压城,强风过境,“听说上次问话出现了些状况,没有问完,所以我这次把你叫来,是想要继续查明情况,还请你配合。”
何嫣放下挎包,轻盈一笑,“那是肯定的。”
她的态度明显比那日在咖啡厅里柔和了太多,白明不禁感慨,甚至还暗自羡慕起陆吾强大到能压得住一切的气场。
陆吾转头,看了眼身旁的人,又道:“这是白明,你见过的,槐安法院的法官助理,也是我临时的警务伙伴,协同我一起办案,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做的所有事都由我来负责,我这小助理恪尽其责,安守本分,很令人讨喜,不少人都想从我身边挖走,他虽然性格温良,可不代表能随意受人欺负,这一点我要先声说明,你明白了吗?”
白明一愣,心头一紧,仔细琢磨起这话里的意思。
看来钱衡想要将自己调去市检察院的事情已经被陆吾知道了。
他暗自叹气,干笑两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陆警官认真负责并且信任我,我才有机会去替他问话的。”
何嫣极其配合,赞同道:“我都明白,白明助理就别谦虚了,我上次见到你啊,就觉得十分亲切,不论是从陆队还是从林江出发,咱们的关系都能搭在一起,上次在咖啡厅是我走得匆忙,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这如此温婉的语气好似有花盛开,白明仿佛看见了第一次去杨何夫妇家时,所见到的何嫣的模样。
他淡然一笑,道:“不介意不介意,上次是我问得太直接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外面天气不好,我们早点进入正题,你也可以趁着雨来早些回去。” 陆吾的语意像是在撵人,他不想多耽误一分钟,“你是怎么知道赵丹抢走了你上一任男朋友的?”
这比白明在咖啡馆那日问得还要露骨,可陆吾似乎毫不介意,脱口而出,他也并未将其当做八卦,这只是他的工作职责罢了。
虽是同一个问题,何嫣的态度却迥乎不同,她的脸上满是笑意,道:“我是个敏感的人,别人一个细小的情绪我都能察觉到,那时他对我不再上心,也不愿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总是抱着手机,我就起了疑心,趁他去洗澡的时候偷偷翻了他的短信,果不其然,他和赵丹约好第二天要一起去商场买些东西。”
敏感,疑心,翻手机,逛街。
白明将这些关键词一一记录,他虽知道录音笔的作用可比手写要大得多,可他还是孜孜不倦地记着,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那你和他立马分手了吗?” 陆吾又问道。
何嫣摇头,“没有,我就算再怎么年轻气盛,也不至于这么无脑,就凭几条信息就贸然定论,要是误会了,岂不成了我偷看他手机的错。”
她的语气逐渐兴奋,像是在炫耀她的智慧。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一路上悄悄跟着他,我看到他和赵丹在七星场碰了面,搂搂抱抱,做了许多暧昧的动作,他们俩手牵着手,我戴着帽子没有出声,就在不远处跟着他们,他们逛了没多久就分开了,正当我打算找那渣男对峙时,转眼间我却发现了赵丹的一个惊天秘密。
“在她和我前男友分开后,我瞧见赵丹一人站在广场上,似乎在等什么人,大概两分钟后,一辆豪车停在了路边,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从车的后排下车,二话没说,直接亲了赵丹一口,那人个子还没有赵丹高,还有点秃头,挺着大肚腩,全身上下除了钱可以说是毫无亮眼的地方。
“为了摸清他们的关系,我又在学校打听了几次关于赵丹的消息,果不其然,这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脚踏两条船,在这个老男人和我前男友之间来回流窜,令人作呕。我就说他们二人哪来的资金能去七星场这种高奢商圈消费,原来都是那个中年男人包养赵丹给的费用。”
这番描述绘声绘色,像是在播放一个电影。
听这中年男人的外貌特征,白明似乎在哪里见过,虽然何嫣的描述比较笼统,可他还是能隐约感觉出这个熟悉的轮廓,而符合这形象的人,他脑中只有一位,“这个人,是徐腾吗?”
何嫣眯着眼,狐疑道:“徐腾是谁?”
白明接道:“他是富茂集团的董事长。”
这层身份一经亮出,何嫣才猛地一拍桌子,连声回应道:“对!没错!就是他!”
陆吾看着眼前激动的二人,一头雾水,侧脸问道:“小助理认识?”
“不算认识。” 白明抬头,与他对视着,“林江带我见过一次。”
陆吾略显吃惊,收回目光,“你涉及的领域还真不少。”
何嫣继续讲道:“我后来又偶然碰见过几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身边人都说他是富茂的老板。只是我没想到,赵丹快活的日子没过多久,竟然就被人杀了,果然人在做天在看,都是因果报应吧。”
“嘴上积德。” 陆吾瞪着她,强硬地回击了一句。
何嫣避开这凛冽的目光,短嘁了一声,像是并不后悔自己所说的话,不过被批评后,她还是收敛了一些,没有顶撞。
气氛在此刻凝灼,每个人都在等对方开口。
“那你恨赵丹吗?” 白明打破这层无声的尴尬,轻问了一句。
“不恨,我只是讨厌她。” 何嫣显得满不在乎,翻了个白眼,“我虽然讨厌她,但还真得给她说声谢谢,她让我看清了我前任的真面目,让我知道她和我的前任都属于同一种人。”
说完,她又抬起头,看向眼前二人,勉强笑道:“不过,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虽然和那个渣男成了情侣,但我的心里却一直都装着别的男人。”
屋子再次陷入了沉默,白明看向何嫣那决绝的眼神,像是打碎了牙硬咽了下去,他又瞟了眼陆吾,只见这警察低下头,不愿直视。
白明握着笔,在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等到一个圆圈变得乌漆麻黑,他再把笔腾到别处,继续画着,画圆的目的不是为了消遣时间,而是证明他在思考。
如若赵丹真的像何嫣所说,那魏峰为何要将她杀害,赵丹与柳盈之间又有什么联系,这些难解的问题都让他感到困惑。
这场询问不过进行了二十分钟,走廊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不难听出是在奋力奔跑,众人闻声抬头,只见王倩连报告都没来得及打,一把推门而入,闯了进来。
王倩的手倚在门框,她弯着腰,捂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眼神环顾了一周,将众人扫视了一遍,急速道:“师兄,魏、魏峰他,住院了!”
陆吾骤然站起,凳子随之而倒,满脸震惊地问道:“你说什么?”
“刚刚监狱来通报说,魏峰的肺心病突然复发了,狱警来不及向上层汇报,已经选择保外就医的方式将他送去江安医院进行抢救了。”
听完王倩的话,陆吾气势如万钧雷霆,他一步跨过那摔倒的板凳,疾走如飞。
白明感到事态紧急,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扶起椅子,将桌子上的笔录收拾好,道:“何嫣,你先回去吧,要是还有需要问话的地方,我们会再次联系你的,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他刚要准备离开,脚才迈了两步,却被何嫣一把拦下。
他愣在原地,不知何嫣此举是何用意。
屋内已无他人,一股强风从廊外渗入,双片合叶微微一摇,屋门瞬间吱呀作响。
“白明,你什么时候遇见的陆队?”
何嫣眼神略空,语气平淡,神态像是再次回到了咖啡厅里的似的,那只手就横在半空,刚才那柔软的样子也已随风消散。
“我和他只认识了一个夏天。”
白明淡淡回了一声,便绕过离开了。
下午三点的江州就上映了傍晚的天色,窗外乌云密布,一声闷雷在云层炸开,挥舞着鞭子似的闪电,狠命抽向这座城市。
白炽灯点亮整栋公安大楼,透过长廊的玻璃,白明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映在窗户玻璃里的倒影,雷声不过几个回合后,瓢泼大雨便直线而下,他的心脏也随着这恶劣的天气剧烈跳着,好似将有不测风云。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他深切明白,这场大雨过后,伏暑的余热将被冲洗干净,真正的秋季就要来了。
他来到二楼支队长的办公室外,还未走近,便能听见陆吾正在焦急地打着电话,听这语气应是在确认魏峰的病情,与陆吾一样,他的内心也焦灼万分,在案件没有被彻底查清前,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无法被接受的。
公安与法院对这件案子注入了太多的心血,众人都知道这其中的过程有多么的不易,白明不希望自己所做的努力,到头来会是竹篮打水,劳而无功。
他迫切希望真相可以来得快一点,至少要比病魔快。
王倩站在门口,见到白明走近,摇了摇头,示意他现在不要进去打扰。
白明自然识趣,他停在门外,为了盘查得仔细些,于是问道:“王警官,魏峰他怎么就染上了肺心病啊?”
“你不知道?” 王倩瞠目结舌,她以为白明一直在彻查此案,定然了解这件事。
白炽灯的亮度并不稳定,窗外闪电忽明忽灭,二人的影子也随之在墙上乍隐乍现。
白明回想起在江城监狱与魏峰交谈时,他总能听到阵阵咳嗽声,那时他还没有在意,以为是常年吸烟,或者是因潮湿天气染了肺炎所致,又怎么会想到是和心脏有关的慢性绝症。
他道:“我只知道当年魏峰被抓,郑老师断案的时候,考虑到他身上常年有病,所以才判了死缓,但我以为既然都入狱了,他的病可能也就被治好了。”
王倩长吁一声,“魏峰的病是慢性的,时不时就会发作,终身治不好的。”
原来这次的突发状况,完全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白明又问道:“他的病是从小就染上的吗?”
王倩托着下巴,思忖片刻,答道:“自从五年前师兄把他缉捕归案,就发现他已经得了这病,后来郑法官审判时,魏峰在审判庭上第一次犯病,他在医院住了多半年,审判一度中止,医生说他是从小就有的,只不过很少犯病,现在随着年龄增长,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前年才判了死缓。”
若不考虑魏峰犯下的罪,杀过的人,仅仅是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白明对此产生了一丝同情,毕竟从小到大被病魔缠身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他时不时发作的头疾让他深刻体会到了这种痛苦。
他继续问道:“那今天这情况,监狱那边是怎么说的?”
王倩顿了顿,随后将细节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你知道的,魏峰这种级别的重犯都是一个人一间屋子。
“狱警说他本来在巡逻,突然听到一声倒地,循声过去,就看见魏峰仰面朝上,脸上涨红,五官扭曲,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嘴角咯着血,他还双手掐着脖子,似乎像是喘不来气,身体在地上痉挛抖动。
“狱警吓坏了,连忙找了内部医生处理,医生给魏峰暂时服了药物,缓解了症状,又连忙申请保外就医,一路推走了。”
光是这番描述,就已然让白明听得胆战心惊。
飞掣的闪电如天空所结的痂痕,从白明的明睐一路劈至心坎,窗外又是一阵雷鸣大作,滂沱大雨慷慨激越,雨声如万槌击鼓,百马齐鸣。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着此起彼伏的情绪。
雾岚渐起,织成属于清秋的布匹,只是纤维还未搭好,便被风雨无情撕裂。
陆吾挂掉办公室的座机电话,走出门外,见二人在门口傻傻站着,皆是一副失措状,便低下头,安慰道:“别慌,医院已经在尽力抢救了,问题应该不大。”
白明知道他虽说得云淡风轻,但心里与自己一样,皆是急切难安。
“这事先不要往外传,等有结果了再说。” 陆吾又嘱咐道。
王倩虽点着头,却依旧顾虑重重,“可是监狱和其他支队的人也已经知道此事,我就担心他们会往外……”
“不会的。” 陆吾满腔自信地打断了她,“他们都是受过专业培训的警察,做事不会如此鲁莽草率的。”
天色昏沉,风雨雷电交杂在一起。
白明紧咬下唇,这天气正如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