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你在怀疑我们?”
老伯一手握紧挂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褐色的塑料袋子,软袋将其中的东西勾勒出明显的长条形状,袋子外表看起来不沉,还很廉价,可老伯的反应却像是将其视如珍宝,生怕别人抢了过去。
白明叹了口气,心中无奈一涌而发,眼前的老伯处处与自己唱反调,这让他本就不安的情绪上多添了几分心累。
与老伯不同,那高中生立刻脱下身后的背包,又对着白明吹了声口哨,脚在地面上不停抖着,在喊了声‘喂’后,他将书包一把丢了过去,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口哨声转移了白明的注意力,他一扭头,只见一个巨大的书包如羽毛球般向着自己急速飞来,他顺手一接,虽然抓得极稳,但还是吓了一跳,他发愣般抬起头,只见那学生低着头,玩起了手机,嘴里的泡泡糖仍在吹着。
这目中无人的样子很是高傲。
不过白明倒是对此感到欣慰,这高中生虽一副鄙夷不屑的模样,但行动上还是很配合的。
他挽起双袖,解开书包拉链,眼睛向内一扫,并未伸手去翻弄,书包虽然鼓起,却塞满了作业本,教辅书,还有杂七杂八的小零食,以及一副乒乓球拍。除此之外,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物品,遂将拉链闭合,走过去,将书包还给那名高中生,道了声谢。
学生头也没抬地一把夺去。
那对母女也不敢多说什么,也主动打开挎包,向这位法官助理示意,自己没有携带任何违禁物品。
这样一来,车内只剩下老伯一人。
白明徐徐转身,走到老伯面前,还未开口,只听其辩解道:“我这都是菜,什么也没有。”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种可能,严肃回道:“还请您给我看一眼。”
老伯脸色极为难看,撅起嘴,嘟囔着让人听不懂的江州本地话,白明虽理解不了,但通过语气依然能感知,这不是什么好话。
袋子被老伯缓慢打开,道:“满意了吧?”
白明往里一瞧,褐色的袋子中果真只是两根黄瓜。
而司机与自己都没有任何包裹,这样说来,车上没有人会是同伙,既然如此,炸弹究竟放在了哪里?
凉风吹来,对于未知与死亡的恐惧使他不寒而栗,他的目光在车厢内不停游走,所及之处皆为正常,没有任何问题。
骤然间,白明瞧见在司机座位旁的投币箱下,还有一个类似井盖的暗箱,朝天有个把手,应该可以提起,他快速走了过去,先是安抚住司机的情绪,随后指着把手问道:“师傅,这个可以打开吗?”
司机快速瞥了一眼,用惊慌的语气回道:“你试试吧,应该可以,不过里面只是些杂物,灭火器,墩布,备胎之类的。”
白明擦干手心的汗液,紧握住把手,向上用力一拔,暗箱纹丝不动。
他一咬牙,又是使劲一提,暗箱依然维持原状,他擦了把汗,双臂酸痛难忍,可他没有放弃,使出浑身解数后,他再次猛地一提,这次尝试后,他已然汗流浃背,双臂几乎快要脱臼。
几乎所有人都瞧见了这一幕,一声声喘气夹杂在一次次的用力之间,终于,那名高中生不愿坐以待毙,高喊一声:“我来。”
“就凭你?” 老伯白了他一眼,似乎还在因刚才学生与自己作对一事而埋怨在心。
可高中生却是个毒嘴,有人讽刺,他必要奉还,“我再不济,顶多是打不开而已,要是你来,骨头都得散架,到时候可别来碰瓷儿。”
老伯口头上顶不过,身体上又不敢打,即使心中郁闷,也不再招惹,双臂环抱,将头转向一边。
白明让出一条道路,他瞧着这学生细胳膊细腿,想必力气与自己也不相上下,因而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旁的司机指向反光镜片,突然开口道:“看!”
白明一抬头,只见在反光镜片中,几辆救护车正匀速跟在不远处,它们和公交车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也不能离得太远。
救护车的出现吹向了白明心中死亡的号角,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车毁人亡的那一幕。
心脏仿佛提在了嗓子眼儿,他深知时间已经不多了。
高中生走到暗箱旁,一拍手上的灰尘,气势便起来了,他从身后取出一只乒乓球拍,用它的尾端卡住提手,随后用脚猛地一踩拍子顶端,利用杠杆原理,双手几乎没有用力,顺势一提,随着砰的一声,暗箱被打开了。
这一举动让白明着实惊讶,原来自己的头脑早已没有高中时期那么灵光了。
他默默赞叹一声,往暗箱里一瞧,在飞扬的尘气中,他瞧见了几瓶灭火器,还有不知道放置了多久的墩布,墩布上层层灰尘,有些发毛,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就在这一刻,那只乒乓球拍也难以继续承受这般重量,啪的一声断开了。
“不好意思,什么也没找到,还弄坏了你一只拍子。” 白明有些惭愧地说着,“放下来吧。”
高中生并未在意,反而一脚将暗箱踹下,随之荡起的又是一层烟尘。
车内的气氛也逐渐濒临崩溃,白明再次稳住众人的情绪,他靠近左侧玻璃,猛地打开窗户,伸出脑袋,向外一瞧,哪怕在车厢外部的侧壁,也依然空空如也,他又像发疯似的跑到右侧,再次打开,依旧毫无收获。
可若是炸弹安放在了车顶、车底或者车尾,那他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像是熊熊烈火在车厢蔓延,除了燥热之外,还有逐渐耗尽氧气的窒息,这种感觉比炸弹摆在他的面前还要恐惧,他此刻好似身处焰心,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烈焰灼烧,而他却只能焦急等待,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坐立难安,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距离爆炸还有最后整整十分钟。
九分五十九秒,九分五十八秒……
难不成只能采取第二种方案了吗?
他才想到这里,耳中却隐约听见了警笛的声音,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他向车窗外望去,只见一辆警车正从后方飞快赶来,警车闪着红蓝相间灯光,从救护车的缝隙间穿插,一个加速后便远远甩开了车队。
在所有人都不愿靠近这辆256路公交车的时候,只有它以堪比疾风的速度,逆着人群驶了过来。
白明怔住了,所有人都怔住了。
众人像是看到了希望,脸上逐渐扬起笑颜,只有白明心中隐隐不安。
警车开到他的面前,与这辆公交车同速疾驰,车窗降下的瞬间,他的心悸如梗塞一般,车内坐着的正是他想见又不敢见的人,直到看见那熟悉的面容,他的不悦才浮现至脸上,“陆警官,我不是让你不要来吗?这很危险。”
陆吾坐在后座,抬头一笑,好似沐雨的茶花,又似乱入的春风,“我说过,这是我的职责与使命,我得履行我的职责,坚守我的使命。”
白明鼻尖微颤,不悦的心情烟消云散,随之代替的,也是一个粲然的笑容,比肩温和晴光,胜过万千月色。
车厢众人除了那位学生外一涌而上,老伯、妇女和她的孩子皆打开窗户,看向车内的警察。
“特警和消防就在后面,他们有拆弹工具和救援梯子,马上就会赶来,你们再耐心等一等。” 陆吾告慰众人,又将目光挪向白明,“小助理,你怎么样?”
白明向警车前座一瞧,开车的人是景瑜,他与陆吾一前一后,这样的安排恰好可以帮助他实行第二个计划,便开宗明义道:“警官,没时间了,我需要你把他们先救出去。”
众人皆是一愣,也包括陆吾在内,他皱起眉头,好奇道:“没时间了?”
白明点头,又看了眼手机,“炸弹还有最后八分钟就要爆炸了,我们现在就得行动!”
“八分钟!” 陆吾大吃一惊,然而时间根本不容他震惊,他立马点头,会心一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二人默契地看向对方,接着便各自行动起来。
“司机师傅,请你打开后门!” 白明钻回车厢内,一抬手便高喊一声,“警车就在外面,我现在安排大家依次撤离,我会在后面扶着你们,你们不要害怕,你们迈出的瞬间,就松开我的手,陆警官会把你们安全拉入警车里面,注意!不要拿各种包裹,我会从车窗外帮你们扔下,书包挎包等太占地方,陆警官不好接应你们!”
司机一拍按钮,后车门缓缓打开,一股强风倒灌入车,凉意突现,像是能卷走一切。
陆吾令景瑜将车子尽最大可能靠近公交车,随后也打开了左后车门,就这样,两辆飞驰的汽车在大开车门的情况下,几乎隔空完成了对接。
白明看着那位妇女,温和道:“您先来吧。”
妇女摇头,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嗫嚅道:“能让我的女儿先走吗?”
女孩儿的眼睛如晨星般明亮,白明还未点头,老伯从座位上猝然站起,挤到门口道:“都没人先,那我先。”
说罢,他抬起一条腿,却停在了半空。
白明连忙赶到后门,一手握紧老伯的胳膊,一手抓稳扶手,企图用自己的力气稳住老伯颤抖的双腿。
老伯胆子本来挺大,可门外的烈风却将他吓得不敢动弹,看着脚下飞驰而过的路面,他全身都在发颤,尽管左手正死死拉紧白明,可他依旧不敢向前,他知道,只要一个不稳,他便会从两车缝隙间掉落,摔个伤痕累累。
面前车内的警察目光坚定,半个身子已经踏出车外,正伸出一只手,准备将其揽入怀中。
老伯眼睛一闭,身体向前一倾,由于太过紧张,他那拉着白明手并未松开,而身体坠得太快,让陆吾不得不一把将他接住,在陆吾双手抱起老伯的刹那,他脚下一个用力,二人一并仰进了车内。
这一拉,陆吾和老伯倒是成功钻入警车,可陆吾没有想到,老伯直到安稳进车后,手才松开白明。
坠下的力道太大,白明的手腕被拉出公交车厢,他想奋力挣脱,可脚下一滑,难以使出力气,心脏在那一刻几乎跳出身外,他全身绷紧,混乱中随意勾住门口最后一根竖杆,然而他的半截身子已然飞出车厢,只剩半只脚还落在公交车的台阶上。
“小助理!” 陆吾惊慌大吼,仿佛看见了末日。
白明双臂一用力,一个箭步冲入车厢,双手扶住膝盖,半蹲喘气,接着又朝着身后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自己无碍,可他的心里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排山倒海。
直到站稳后,他的魂魄才回归进身体,但他没有多做停留,看了眼手机,再道:“小朋友,来,哥哥抱你下去。”
陆吾瞧见白明无事,这才稍作放松。
长风一过,风里不再拥有像夏季那般浓郁的玉兰花香。
白明又将那女孩与她的母亲接连送入警车内,他轻抬起头,看向那位高中生,道:“该你了,书包不要拿,不然容易误伤,我会帮你扔下去,等警车停了,你再回来捡。”
高中生双手插兜,走到他身旁,依然是一幅不屑的表情,冷冷道:“那你怎么办?”
白明一怔,这是除了陆吾以外,车厢内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生死的人,他的心中好似暖流过境,将浅滩上搁浅的生灵重归于海。
他一笑,答不上来,反倒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阳光流泻于学生冷漠的侧脸,‘江州一中’四个字在他校服上闪闪发亮。
白明见他不作回答,便道:“要是我能活下来,以后有机会,我再赔你一副乒乓球拍。”
高中生依旧没有回答,他看着警车内不停指挥的警察,那警察正让老伯挪向副驾驶,努力在后座腾出一个空位,随后轻轻回头,斜着瞧了身后的法官助理一眼,身后的人笑容明媚,无惧生死的坚强下透露着柔情,好似长满石缝间的繁花,令人动容。
白明收回笑意,他握住学生的手,准备送他跨入警车,热风抖动起他的校服长袖,白明这才看见,那袖子下藏着的,是触目惊心的道道伤疤,痂痕如沿着藤蔓攀爬向上的眼镜王蛇,缠死根茎的瞬间,信子还释放出剧毒。
不过几秒过后,学生一把甩开他的手,急忙捂住袖口,深吸一口气,向后退了两步,摆出一副冲锋的姿态,双臂一甩,接着一个俯冲,跳入警车,钻进了陆吾的怀里。
他是唯一一个不需要白明帮忙的人,又或者说,他是唯一一个怕给白明带来麻烦的人。
白明对那伤疤感到不解,可见那高中生成功逃脱后,他还是落下了揪着的心。
陆吾一把将迎面而来的学生抱住,这冲击力将警车都偏离了路面,而现在警车已经坐满,他环顾一周,迅速道:“小助理,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救你!”
白明点点头,没有说话。
警车速度逐渐放缓,最后停在了路面。
白明打开车窗,将众人的包裹全部系好,从车窗依次扔下,他拿出手机屏幕,又一次定睛一瞧。
四分二十三秒,四分二十二秒……
这时,公交车的前方传来幽幽一声,“同志,还有我呢。”
那语气十分惊慌,生怕所有人都抛弃了自己。
白明小跑至车前,想都没想便道:“师傅,这车我来开,一会儿你也从后门跳下。”
司机微微侧过头,这提议十分合乎他的心意,但他心中仍有不忍,脑海中挣扎片刻,责任感胜过对于死亡的恐惧,他摇了摇头,回绝道:“你是乘客,还是你走吧。”
“你忘了吗?我是江州市司法机关的工作人员。” 白明义正言辞,没有半点开玩笑的含义,“我有义务安排你先撤离,听我的,我来开。”
司机突然想起那份工作证上亮着的十个大字——江州市槐安区人民法院,听闻这话后,他咽了口气,心中像是找到了靠山。法院虽不是公安局,但此刻在司机的心里,他已然把白明看做成一名警察,毕竟不论公检法的哪一层,都有救助群众生命的仔肩。
“这可和平常的小型轿车不一样,你会开吗?” 司机忧虑再道。
白明咧嘴一笑,不好意思道:“其实我连小轿车都不会。”
司机先是愣了两秒,本已松开的方向盘又被他紧握在手,逃脱的火苗被这一句活再次浇灭,他无奈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不会开你说什么?”
白明的目光再次挪向手机,还剩最后三分钟,再向前挡风玻璃望去,江州火车站的塔楼已经赫然在目。
没有时间了。
“虽然没开过实际的车,但我开过游乐场的碰碰车,我知道油门在右,刹车在中,至于离合器,我只要不换挡就不会用到,方向盘就更不用说了,这里全是直走的大路,我只需抓牢就行。”
风越来越大,几乎淹没了白明的嗓音。
为了保命,司机再也顾虑不了其他事情,他狠下心,一咬牙,站起身,他知道此事是因白明而起,自己不该把命搭上,于是道:“那你来吧,这是仪表盘,要是速度降了你就踩油门,速度快了,你就踩刹车,路上没人没车,一路绿灯,也不难开,只要把速度控制在30至40之间,你就用不到离合器,懂了吗?”
白明点点头,炯炯目光似射穿寒星般凛冽,他紧盯着仪表盘,随着缓慢提升的车速,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的口气从容不迫,像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懂了,让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