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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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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黑伞并未收起,为了防止它沾水生锈,陆吾将它放在了办公室的门口。

白明虽没有被淋湿分毫,但陆吾还是给他倒了杯热水,“江州的雨天潮气太重,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他双手接过水杯,坐在本属于杨忠的位置,热气源源不断地拂过面颊,他向窗外望去,以往浓绿的杨树枝条如今已有些褪色,枯黄落叶铺满一层,这棵大树似乎还存留着最后一口气,在生命的尽头仍然顽强挣扎。

窗外乌漆麻黑,阴雨绵绵。

屋内开着白灯,明光闪闪。

不过进屋片刻,办公室门外便穿了敲门声,接着便是一声报告,景瑜推开屋门,一眼瞧见了白明,点头示意招呼,目光又挪向陆吾,道:“陆队,我们已经查过了二五六案发生那日,路上所有的监控录像。”

白明表面上不疾不徐地喝了口水,心脏却像是立刻放进了蒸炉,他目不转睛地看向景瑜,期盼他能说出些有用的线索。

“但我们没能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人物。”

这话让白明差点喝呛,他连咳两声,眉头一皱,站起身,不可思议道:“不可能,时间地点都确定,嫌疑目标是边吸烟边打电话的男性,江州人这么多,怎么会一个也没有?”

他这番激动的言辞着实让景瑜也一慌,急忙道:“真的查过了,没有一名男性符合特征,甚至连打电话的都没有。”

杯子里的热水逐渐冷却,如白明萧瑟的内心,他大惑不解,又补充说道:“或许犯人戴着耳机,手机放在了口袋,或者犯人有可能不在路边,而是在街边的店里?”

景瑜瞥了眼陆吾,又对白明道:“你说的这些,陆队早就想到了,所以我们也都排查过了,槐安法院到市检察院的路虽然长,但道路两旁几乎都是行道树,店面很少,戴耳机的就更不多了,除此之外,陆队还让我们把所有能看到这条路的高楼也排查了一遍,包括每一间屋子,每一个天台,每一个可能拿望远镜望见的角落,还是没有找到线索。”

白明大惊失色,哑口无言。

那名不知在何处监视着自己坐上公交,又威胁恐吓的罪犯好像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这座城市,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就连炸弹都没有找到,若不是那日他偷偷录了音,现在一定会有类似于周良的警察跳出来,认为他得了臆想症,或者是他随意编造出来的。

陆吾站在屋内,双手背后,一言不发,待到最后才下达了指令:“加大搜索范围,时间从案发前的半个小时扩展至前后两个小时,路段也拓宽至256路公交车的全部路线,核实所有吸烟打电话男性的身份,做好笔录,务必揪出这个五年前沧澜路案的漏网之鱼。”

“是。” 景瑜应道,随后便关上门,一路小跑离去。

“漏网之鱼?” 白明惊奇问道,“现在已经确定他与魏峰是有联系了吗?”

陆吾摇头,解释道:“魏峰虽然还在江安医院休养,不过已经醒了,我对他进行了一番盘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当我提到有人在你坐的公交车上故意安放炸弹时,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神色慌张,好像很担心你的安危。”

“担心我的安危?” 白明不解,魏峰之前还差点将自己杀害于长春路,现在又怎会做出这种反应?

陆吾踯躅于屋内,再道:“况且你提供的录音里面,对方提出的条件是让你停止调查沧澜路案,不管他是不是魏峰的同伙,有没有直接参与案件,他都或多或少涉嫌隐瞒包庇,因此他与此案一定脱不了干系。”

白明没想到在准备庭审的这几日里,公安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先是进行了地毯式的排查与搜索,接着又去探询了魏峰,只可惜那名罪犯反侦察意识太强,即便警方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却依旧是徒劳无功。

外面风大雨小,一排窗户被吹得阵阵作响,嘶吼的风声像是攻城的士兵,势必要与玻璃窗拼个你死我活。

白明饮了口水,将心中大胆的猜想讲了出来:“陆警官,我觉得目前最蹊跷的,是公交车上没有炸弹一事,你说这会不会只是个恶作剧?”

陆吾停下脚步,接道:“我很庆幸车上没有炸弹,否则这件事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不管对方是不是恶作剧,既然敢威胁到公检法人员的脸上,那就说明他眼里蔑视法规,就算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我也要以违反治安管理行为的说法教育他一顿。”

说着,他走到白明面前,眉头紧蹙,正色道:“对不起小助理,是我非要让你介入沧澜路案,起初我只是想与你一同调查,却没想到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我希望你现在可以退出调查,否则那人很有可能会对你再次发动袭击,之后的工作,就放心交给我吧。”

他站得挺拔,俨然一副肃容之姿,那双眼眸在白炽灯的投射下闪着熠熠的光辉,担忧中透露着所向披靡的坚定。

白明怔住了,恍惚过后他才开口,一本正经地回道:“陆警官,既然当初我答应了你,就不会轻言放弃的,要是每个司法机关的人都因为受到威胁就退缩不前,那案子还怎么告破?”

陆吾双手轻搭在白明的肩头,严厉之色并未消退,“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再插手此事了,明日起在法院好好工作就行,要是你还感兴趣,我会抽空去法院找你,给你讲讲沧澜路案的进展,你只负责听就行,其余的都不需要你做。”

这双手在无形中抽出白明肩上的压力,可他不肯,刚要反驳,却突然瞧见了那手臂上的疤痕。

他没有意识到,在来市局的路上,那把伞由于一直向他倾斜,因此陆吾的一臂早已淋湿,胳膊上被王倩涂抹的粉底也早就被雨水冲洗干净。

疤痕如一条蛊虫,从袖口悄然爬出,趴在皮肉上贪婪地吮吸着血液,这一幕让白明几乎愣住。

陆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背过双手,转移话题道:“我再给你倒点水吧。”

他抽出一条手臂,才刚拿起水杯,手腕却被白明一把抓住,“陆警官,你的伤,上午庭审前不还是好好的吗?”

陆吾全身僵硬,没有说话。

白明绕到他的身后,掀起他的上衣,出现在眼前的是更多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透着鲜红,在没有遮掩下更加触目惊心。

他伸出手,轻抚那些伤疤,每一道痂痕摸起来都像是一条隆起的山脊,大小不一,凌乱雕刻在陆吾的背上,像是一幅被孩童用红笔乱写乱涂的画卷,愧疚之情瞬间涌上心头,他耷拉着脑袋,卑陬失色,措颜无地。

陆吾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表情,沉声唤了句:“小助理。”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一声道歉使陆吾一慌,急忙道:“不用道歉,我自愿的,和你无关。”

“对不起。”

白明又道了一声。

陆吾无言以对,只能站在原地,为了不让白明继续徒增伤感,他放下卷起的上衣,转过身,安慰道:“别担心,我一点事儿也没有,现在已经不用上药了,等再过几天,它们就全落了。”

他将沉默不语的白明扶回座位,再道:“给你说件开心的事,虽然二五六案毫无头绪,但沧澜路案我又取得了一些进展,你想听听吗?”

“想。” 白明低声应道,依旧提不起力气。

“我还是那句话,以后只能听,不能插手。” 陆吾重复着他定下的规则,咧嘴一笑,“还记得我们最后查到哪里了吗?”

白明缓慢抬头,右手托起下颌,思虑片刻,回应着陆吾提出的问题。

“我们从受害者入手,先是柳盈,再是赵丹,接下来该调查第二位受害者,也是那位死相最惨的受害者。我记得赵丹遇害时,江州大学还没有重视此案,老师学生们也没有在意,以为就是一起普通的劫杀,真正引起全校恐慌的就是这第二位受害者——贺晴。

“那时贺晴的死讯传出,全校师生都不敢在半夜离开校园,尤其是去沧澜路,那段期间别说是女生了,就连男生宿舍也由原来的夜不闭户改为一天黑就锁门,那时林江也吓坏了,晚自习都不去上,每天都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

“一张床?” 陆吾一惊,直接打断。

白明错愕地看向这抓错重点的警察,“怎么了?”

“没事。” 陆吾无奈摇头,长吁一声,“这位贺晴,你对她有什么了解吗?”

“没有。” 白明脑子飞快地转着,却只能想出一条信息,“但是我看她的资料上说,她是江州大学媒体系的学生,生前住在沧澜路上,所以我和她不仅是校友,就连住过的房子也是同一间,在她遇害五年后,我也住进了长春路上的那间出租屋。”

那间出租屋,是贺晴生命的结束,也是白明这一切噩梦的开始。

陆吾目露赞许之色,满意地点点头。

白明仰头,晶亮的双眸如两颗晨星,“你说的新线索是什么?”

陆吾旋即一笑,“你猜呢?”

这语气稍显幼稚,还带着挑逗意味,自从他与白明关系越来越熟后,那个曾经高大严肃的形象好似早就不复存在。

白明温声埋怨道:“你正经些。”

陆吾放声大笑,道:“我前几日调查贺晴的时候,竟然发现她还活着。”

白明不明就里,一头雾水,重复一声道:“还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也不算是活着。” 陆吾坐回位置,抿了口水,双手放于桌前,将这侦查结果娓娓道来。

“五年前贺晴的尸体在沧澜路下水道内被发现时,全身已不成样子,她的尸体过了许久才被她的父母领了回去,后来一查才知道,她的父母都在阳京老家,行动不便,她是独自一人从外地考进了江州大学。

“不过前几日我调取她个人信息时,却发现她的借记卡仍在被使用,于是我派王倩去银行查询目前的持卡人是谁,使用者是一位和贺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王倩当时吓坏了,差点以为撞见了鬼,我又去调取了此人的身份,通过指纹识别后才可以确认,那人不是贺晴。”

白明听得津津有味,像是在阅览手机软件上的刑侦小说,待到陆吾戛然而止,他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人是谁?”

墙上的钟表有规律地摆动着,陆吾双手抱拳,好整以暇道:“巧的是,那人也姓贺。”

好似一阵阴风扫过肩背,白明打了个寒颤,若是长得相似,又是同一个姓,他不可置信地问道:“是贺晴的亲生姐妹?”

陆吾这才定住了他内心犹如旋涡般的疑问,“不止,还是双胞胎姐妹。”

白明瞪大双眼,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他想不通,既然是双胞胎,为何贺晴被杀的时候,另外一人为何不来立刻认领尸体?

他了然,又抬起头问道:“谁是姐姐?”

“贺晴。”

“那妹妹叫什么?”

霜飔如急蹄的骏马,伴随着雨声的协奏,婆娑起舞,翥凤翔鸾。

陆吾刚要开口,“贺”字说了一半,却被急促的敲门声给打断,二人一并看向屋门,闯进来的人正是王倩。

“师兄,不好了!”

陆吾敛容屏气,队长的严厉立竿见影,在外人面前他永远这副神情,不怒自威道:“什么事?”

王倩扶门,气喘吁吁,手里拿了张字条,她向内一瞥,竟瞧见了白明,想要走进的步伐突然停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半张着嘴,有口难言。

场面定格在了此刻,王倩呆滞了两秒,像是在顾虑什么,“师兄,你还是出来一下吧。”

陆吾不为所动,经历今日车上敞露心扉一事后,他再也不愿对白明有任何隐瞒,便道:“你与小助理认识这么久,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的?”

事态紧急,不容错过一分一秒,王倩无可奈何,走进屋内,尴尬一笑,又将手里的字条递给陆吾,低声道:“这是时代晚报今天收到的密函,这是复印件,原件在景瑜那里,他正在采取上面的指纹,你先看一下吧。”

陆吾站起身,接过字条,认真读了起来。

“密函”牢牢抓住白明的耳朵,他坐在原位,手心出了层薄汗,仰头而望,只见陆吾的容色渐变,瞳孔顿然一缩,这愕眙的神态让白明心中也随之紧张起来,毕竟陆吾平日里不管遇到多大的危险,脸上永远不会显露任何惊慌。

可现在仅仅一张字条就能让他怛然失色。

白明语气青涩,诧异问道:“是出事了吗?”

“带我去看原件!” 陆吾震怒,他将那张复印件撕成碎片,随手丢进门后的垃圾桶内,跟着王倩向外走去,边走边对白明道,“你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这一系列的反应让白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想起王倩提起的时代晚报,那是江州最大的新闻媒体,可媒体又与公安有什么联系?好奇的心迫使他站起身,从垃圾桶内捡起撕碎的纸片,他回到桌前,重新组合起片片碎纸。

发皱的纸拼起来并不容易,好在他极有耐心,沿着纹路将中心拼好,至于外围空白的碎屑,他便用手扫到一边,不出五分钟便将其组合完毕。

窗外雨声阵阵,扰得市局众人难安,唯独惊不起白明心中的波澜。

他尽量铺展每一个字,定睛一瞧,只见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两句话。

“白明,槐安法院法官助理,在没有任何执法权的前提下,于二五六案事发时暴力胁迫他人,强制搜身,幸亏警方及时赶到,才没有造成重大伤亡。将此条新闻发到今日晚报头条,不然明天我将随机引爆江州某地,说到做到。”

不过是两句话,他却愣在原地,侘傺的心好似跌入渊谷,消磨尽最后的意志。

暴力,胁迫,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就这样扣在了他的头上,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都好似一把刀子插在心头,喷出殷红血液。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那日自己费尽心思地将公交车上的众人救出,功劳不说,获得的反而是一条莫须有的罪名。暴力执法,强制搜身,每一句话压在他的身上都将成为舆论的焦点,今晚头条过后,市民定会哗然一片,而他在工作上刚刚取得的成就,极有可能因此而丢失。

日子才刚开始变好,为何又突然急转而下。

他细细分析了一遍,这一定还是前几日二五六案的歹徒,那人为了阻止自己调查沧澜路案,见威胁不成,便使用这样的手段,待到满城风雨后,自己将被辞去工作,失去调查的资格,这样一来,那名歹徒便不再担心有人会插足魏峰一案。

他停止猜想,后脑勺犹如被人当头一棒,喉咙也被钢绳缠住,就连呼吸在此刻都成为了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这回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白明心灰意冷。

狂风乍然再起,原来天色早就告诉了他答案。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陆吾也正因此事而心烦意乱,他步入屋内,只见白明站在桌前,背靠着自己,头也没有回,只是低着头看向桌面。他掩上门,走到白明的身后,也随之低头一看,办公桌上摆放的,竟是自己方才撕碎的纸条。

他心里一颤,胡乱抓走字条,再次扔进垃圾桶内,而眼前的法官助理则毫无反应,只是默默站在原地,与看起来冷静的白明相比,陆吾倒是略显慌乱,他一声声安慰道:“你放心,离晚上发布还有几个小时,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正在想,我正在想。”

白明没有回应,像是失了神智。

万千思绪如同一张蜘蛛网,将白明凌乱网住,他越是挣扎,这网便缩得越紧,直到他动弹不得,成为必死的猎物。

可与自己的清白相比,江州人的性命明显更为重要。

他心里隐隐作痛,半晌后才微微开口,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发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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